长此以往,粮道危矣。
帅帐之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刘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帐外风声呜咽,如同阵亡将士不甘的魂灵在低语。
每日小规模的袭扰与反袭扰,已经将所有人的耐心消磨到了极限。
庄三儿这样的猛将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袁袭则为无法根除的水上威胁而忧心忡忡。
刘靖没有说话。
他背着手,缓步走出帅帐,独自立于高坡之上。
夜风吹动他的衣袍,带来了下游隐约的血腥气,也吹来了信江水面的寒意。
寒气刺骨,却让他纷乱的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袁袭的鹰嘴崖伏击打得狠,打得漂亮,缴获了两艘敌船,斩首三十七级,让全军上下都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但正如袁袭自己所言,这终究是扬汤止沸。
伏击成功一次,敌人便会加倍警惕,绕开险地,化整为零,袭扰的频率或许降低,但威胁依旧存在。
危全讽的水师,像一群盘踞在腐肉上的秃鹫,嗅觉灵敏,狡猾而贪婪。
杀散一批,又会从黑暗中聚来更多。
只要江河的主宰权还在对方手中,只要信江这条大动脉还暴露在敌人的利爪之下,这种流血就不会停止。
除非……
刘靖的视线越过重重黑暗,投向了数百里外的鄱阳湖。
除非有一柄更锋利的刀,从水上,彻底斩断他们的爪牙。
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更清楚,攻打一座准备充足的坚城,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强攻的代价,他比谁都明白。
打上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有可能。
南宋末年。
蒙古铁骑横扫欧亚,所向披靡,却在那座小小的钓鱼城下,被阻挡了整整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
那是一代人的时间。
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到蓄起胡须的青年,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两鬓斑白的中年。
多少英雄老去,多少豪情被磨灭。
而那座孤城,最终不是被攻破的。
它像一块矗立在历史长河中的顽固礁石,任凭蒙古铁骑的浪潮如何拍打,始终屹立不倒。
那位几乎征服了已知世界的蒙古大汗蒙哥,都最终殒命于这座坚城之下,其死直接扭转了世界历史的走向,让整个欧亚大陆都为之颤抖。
最终,它是在整个南宋王朝都已化为尘土,是在元世祖忽必烈亲口承诺“不杀城中一人”之后,在守将王立拔剑自刎、举家殉国之时,才为这场持续了三十六年的不屈抵抗,划上了悲壮的句号。
否则,再守个十年都不成问题。
这段历史,让刘靖清楚的认识到。
面对一座准备万全、军民同心的坚城,任何试图用人命去堆砌胜利的攻城战,对于进攻方而言,都不是战争。
而是一场缓慢的、看不到尽头的自我毁灭。
他没有钓鱼城三十六年的时间。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他在这里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分变数。
但他有比这个时代所有人都更富足的耐心。
他要做的,就是用这种看似无意义的消磨,将城内守军的士气、精力,以及他们所有的箭矢、滚木、火油,一点点地消耗殆尽。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庖丁,不是用蛮力去砸开牛骨,而是循着筋骨的缝隙,用最轻巧的刀法,将整头牛慢慢肢解。
等到戈阳城上下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精神崩溃,露出致命破绽之时……
那,才是他一击致命的时刻。
……
饶州,鄱阳湖畔。
夜幕下的水师大营旁,一座规模骇人的干船坞在湖岸边横立。
这片原本荒芜的滩涂,在短短几个月内,已经变成了一座喧嚣的不夜城。
连绵的茅草棚顶下,数百个巨大的火盆将天空映照得一片通红。
火光冲天,数千名赤膊的匠人,在震耳欲聋的敲打声、锯木声和刺鼻的桐油味中挥汗如雨,恍如白昼。
他们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力量洪流。
巨大的深坑内,三艘新式战船的龙骨已然铺就,那流畅而坚固的线条,预示着它们未来将成为何等恐怖的水上凶器。
而在它们旁边,还有十余艘结构精巧、船身两侧安装着巨大明轮的车轮战船正在同步建造。
这些车轮船不像主力战舰那般雄伟,却透着一股灵巧与迅捷。
甘宁就站在深坑边缘,双臂环抱于胸前。
他高大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俯瞰着这片疯狂的景象,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他转身,对着身边一位须发皆白、满身油污的老匠人问道:“王大匠,还有几日?”
那王大匠,正是刘靖派人从江南寻访到的造船宗师。
其祖上曾是前朝水师的督造官,后因战乱家道中落,一身惊天动地的造船技艺,竟沦落到只能在小渔村里修补漏船为生。
直到刘靖的使者带着重金和一份他从未见过的精妙图纸找到他时,这位沉寂了半生的宗师,才重新燃起了毕生的火焰。
此刻,他正满眼狂热地盯着一艘主舰的雏形,听到问话,才如梦初醒。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恭敬回道:“回将军,这首批三艘主舰,用上了主公亲绘图纸上的新法,结构远比寻常海船复杂,光是龙骨合缝就耗费了大量心血。”
“按小老儿最乐观的估算,最快也需月余才能下水走水。”
“至于那些车轮船,结构简单,能快些。”
“月余?”
甘宁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
这个答案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中的火焰。
他摇头,声音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太慢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
“半月。”
“半月之内,我要看到首批战船,至少一艘主舰,十艘车轮船,出坞入水操练。能否办到?”
王大匠闻言,一张老脸瞬间垮了下来,满脸为难地连连摆手:“将军,万万不可啊!造船不比盖房,一砖一瓦都能将就。”
“这船是要下水的,是弟兄们的身家性命所系!榫卯要严丝合缝,桐油要层层浸透,船板间的麻絮捻缝更要密不透水,这些工序,皆需时日。”
“强行赶工,船体不牢,看着是快了,可入了水,稍遇风浪,便是船毁人亡的大祸!”
“小老儿不敢拿几百上千条人命开玩笑啊!”
“我知。”
甘宁的声线很冷。
他当然知道仓促赶工的风险,但一封密信,让他不得不冒这个风险。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盖着刺史府火漆印的密信,在王大匠面前展开。
信纸被他捏得微微发皱,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主公昨日来信,亲自过问水师进度。”
“两万大军被堵在弋阳,每日耗费的钱粮是天文之数。”
“危全讽的水师,更是如跗骨之蛆,日夜袭扰我军粮道,折损颇重。”
甘宁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与焦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战船早一日建成,主公的压力便能轻一分,前线的弟兄便能少流一分血!”
“我甘宁受主公知遇之恩,破格提拔,总领水师,如今却只能在这湖边看着匠人敲敲打打,让主公在千里之外为粮道分心,这是我的失职!”
王大匠面露苦涩,躬身道:“将军,道理小老儿都懂。”
“可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这几千名匠人,已是小老儿能从饶、信、歙三州搜罗来的全部人手了。”
“如今已是人分两番,昼夜不歇,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实在是……榨不出半点油水了啊。”
“那就招人!”
甘宁猛地打断了他,眼中燃起一股狂热的火焰,那是属于昔日“锦帆贼”的悍勇与不计后果。
“钱粮之事,不需你费心!你尽管去整个江南西道张榜!”
“凡是懂得造船的匠人,不论出身,不论过往,只要肯来,薪俸加倍!”
“若有一技之长的大匠,任其开价!”
“房子、田地、金银,只要他敢要,我就敢给!”
“我只要人,只要速度!”
他重重拍在王大匠的肩膀上,那巨大的力道让老匠人一个趔趄。
甘宁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王大匠,你听清楚!早一日完工,前线便能少死几百个弟兄,省下数万贯钱粮!这点花费,算得了什么?”
“事成之后,我亲自在刺史面前,为你请功!为你全家老小,请一个官身!”
王大匠浑身剧震,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匠人,自古被视为贱役,官身,那是他们祖祖辈辈想都不敢想的荣耀!
他咬碎了牙,仿佛赌上了身家性命,干瘦的胸膛猛地挺起。
“将军宽心!”
他猛地一抱拳,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吼道:“不用半月!”
“八日!”
“八日之内,小老儿就算不吃不睡,把这条老命搭进去,也必定让首批战船,交付将军!”
甘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疯狂,也带着一丝欣慰。
他要的,就是这股不要命的劲头。
乱世之中,想要成事,无论是为将者,还是为匠者,都必须先变成疯子!
……
一个月后,九月二十八。
秋意已深,肃杀之气笼罩大地。
弋阳城头,危固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城外那片沉寂的敌营。
这一个多月的心理折磨,他已经被逼到了一种濒临崩溃的境地。
整个人的精神就像一根被反复拉扯的弓弦,时而绷紧到极致,时而又在无尽的等待中松弛下去,如今已是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他早已看穿,刘靖那看似无意义的骚扰,根本不是什么疲敌之策,那只是表象!
其真正的目的,狠毒无比!
那是在用人命当笔,用鲜血为墨,一笔一划地堪画他弋阳城的兵力虚实、箭楼死角!
哪里的箭矢最密集,哪里的滚木最充足,哪个时辰的守军最疲惫,哪个将领的应对最迟缓……
这一切,都被城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冷酷地记录下来。
他想反制,想变阵,想让刘靖靖画出来的图,变成一张废纸!
半个月前,他曾尝试过。
那夜,他将心腹校尉张莽召至箭楼,下达了第一道变阵指令。
将西门的两队弓弩手与南门的守军轮换。
一个简单的命令,意在打乱刘靖的情报收集。
张莽领命而去,危固则站在箭楼上,静静地等待着。
城墙根的窝棚里,老兵油子王三被都头一脚踹在屁股上,从发霉的草堆里被踢了起来。潮湿阴冷的地气让他浑身骨头都泛着酸痛。
“他娘的!又换防!还让不让人活了!”
王三刚骂出声,就被都头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
“少废话!将军的命令!赶紧起来!磨蹭什么!”
王三揉着眼睛,和同伴们骂骂咧咧地开始穿戴甲胄。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霉味和一股绝望的气息。
一个年轻的士兵因为太困,手一滑,头盔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你个小兔崽子,想死啊!”
王三压低声音怒吼,却不是真的生气,而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宣泄:“弄这么大动静,想让城外的兔崽子们知道咱们在换防吗?”
他一边骂,一边故意将自己的长矛在石板上重重一拖,发出一长串刺耳的摩擦声。
周围的士兵有样学样,一时间,搬运箭矢的箱子被重重砸在地上,盾牌互相碰撞,叮当作响。
黑暗中,各种故意的、无意的噪音汇成了一片混乱的交响。
他们不敢公然违抗军令,却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宣泄着自己的愤怒和疲惫。
“换!换个屁!”
一个老兵小声嘀咕:“南门和西门有区别吗?不都是等着挨那劳什子‘天雷’?将军这是把咱们当猴耍呢!”
“小声点!”
另一个老兵警惕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都头:“听说前天西门有个火长,就因为手下打盹被罚了,心里憋屈,自己吊死在马厩里了。这节骨眼上,别触霉头。”
议论声很快被压了下去,但那股怨气,却像阴沟里的污水,在黑暗中弥漫开来,无孔不入。
整整一个时辰,这支不足五百人的队伍,才像一群被驱赶的鸭子,歪歪扭扭地完成了换防。
整个过程嘈杂而混乱,恐怕连城外十里的聋子都能听见动静。
张莽回来复命时,脸上带着一丝屈辱的潮红,低声道:“将军,已……已换防完毕。”
危固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摆了摆手。
十天前,他又尝试了一次。
这一次,危固想进行一次更大规模的调动,将南门的主力暗中调往北门,虚实互换,为可能的决战做准备。
这一次,命令刚下,张莽的脸上便没了血色。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将军,不可啊!”
“为何不可?”危固的声音冰冷如铁。
“将军,弟兄们……弟兄们已经一个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白天要防着投石车,夜里要防着那该死的‘天雷’和佯攻,一听到鼓声就得跳起来。”
“这根弦绷得太紧,会断的!再这么大范围地折腾下去,不等刘靖攻城,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危固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军令如山!你是第一天当兵吗?”
张莽抬起头,这个跟随他多年的汉子,眼中竟满是哀求,仿佛在替全城的士卒求情。
“将军,您还记得前日西城吊死的那个火长李四吗?”
“一个畏罪自尽的懦夫,提他作甚!”
危固厉声喝道。
“他不是懦夫!”
张莽咬了咬牙,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悲愤:“他手下那个兵,刚从乡下征来的,才十七岁!”
“那些老兵欺他尚且年幼,连着守了三天夜,实在熬不住了才靠着墙睡过去!被巡查的军法官抓了个正着!”
“李四心疼他,说自己管教不严,替他领了那二十军棍!”
“那又如何?军法无情!”
“可这不是重点!”
张莽几乎是在哭喊:“重点是,他觉得没盼头了!他跟我说,这么守下去,看不到头!”
“每天听着那‘天雷’响,不知是死是活,与其窝窝囊囊地死,还不如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
“将军,李四不是被那二十军棍打死的,他是被这看不到头的日子,给活活逼死的!”
一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危固的心上。
他死死地攥住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
他明白,这支军队,已经不是他的了。
参差不齐的军队,互不熟悉的将领,或许不少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在这折磨之下,已然满身戾气。
他的命令,在传达到最底层时,已经被怨气、疲惫和阳奉阴违层层消解,变得毫无意义。
他,动不了这盘棋。
彻底锁死了他危固变阵的可能,将他引以为傲的坚城,变成了一座他自己也无法挪动的囚笼!
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能赌!
他猛地转身,通红的双眼死死地钉在城防图上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南门!
那里地势相对平缓,但因为直面刘靖大营的侧翼,一直被认为是防守的重点,可刘靖一个多月来,却从未在此处用过一次兵,仿佛遗忘了这里。
“声东击西!越是平静的地方,越是暗藏杀机!他真正想打的,一定是这里!”
危固的脑中,一个疯狂的念头成型。
他要将计就计,在北门设下一个天罗地网!
他面对着因恐惧而脸色发白的张莽,发出了近乎咆哮的命令。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即刻起,将城中一半的滚木礌石,所有库存的火油,还有三千最精锐的预备队,都给我秘密调往南门瓮城之内!”
张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迎上危固那双疯狂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危固看穿了他的犹豫,脸上浮现出一丝残忍的冷笑。
“我知道,他们会抱怨,会拖延,会阳奉阴违!”
“你告诉他们!”
危固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戾:“这一次,没有借口!所有人,即刻动身!”
“一炷香之内,我要在北门点验人头!迟到一刻者,其将校,斩!”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剑锋直指张莽的咽喉。
“告诉他们,我危固的刀,还杀的动人!”
“现在,立刻,去!”
张莽浑身一颤,冰冷的剑锋让他瞬间清醒。
他再不敢有半分迟疑,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箭楼。
他知道,将军疯了。
但一个疯了的将军,比一个疲惫的将军,要可怕得多。
……
同一片夜空下,刘靖大营。
三匹头插鸟羽的斥候快马如黑色闪电,卷起一路烟尘,冲破鹿角,无视沿途哨卡的阻拦,直奔中军帅帐。
“报——!鄱阳郡,八百里加急!”
嘹亮的呐喊声刺破夜空。
帐帘被猛地掀开。
刘靖正在灯下,用一块柔软的鹿皮,缓缓擦拭着横刀的锋刃。
刀身光洁如镜,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庞。
一个多月的等待,没有让他焦躁,反而让他像这柄刀一样,将所有的锋芒都内敛于鞘中。
听到禀报,他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头也未抬。
“传。”
一个字,沉稳如山。
亲卫仔细检验了信筒的火漆,确认完好无损后,才恭敬地将一卷小小的密信呈上。
刘靖这才放下横刀,接过密信。
昏黄的灯火下,他缓缓展开信纸。他原本平静如深潭的眼眸中,一丝森然的锋芒,终于缓缓亮起。
信,来自甘宁。
寥寥数语,却重逾千钧。
“主舰三艘,车轮战船十八艘,已于三日前入水试航。船坚,可用。兵锐,可战。三日后,水师南下,听凭调遣。”
等了一个多月的东风,终于到了。
“传我将令!”
刘靖霍然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锋锐,瞬间刺穿了帐内沉闷的空气。
“召庄三儿、季仲、袁袭,所有都指挥使以上将校,立刻来中军大帐议事!”
“喏!”
亲卫领命,飞奔而出。
片刻之后,中军帅帐内,挤满了顶盔贯甲的将领。所有人都神情肃穆,他们预感到,决定性的时刻,即将来临。
刘靖的目光缓缓扫过帐下每一个人。
满脸写着“我要打仗”的庄三儿;沉稳如山的季仲;智谋深沉的袁袭……
这些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他们的勇猛、野心与忠诚,都已与他这驾高速奔驰的战车死死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收回目光,没有多说废话,直接将那封来自甘宁的密信丢在桌案上。
离得最近的季仲,拿起信,只看了一眼,呼吸便陡然一滞!
饶是他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由得双手微微颤抖。
“水师……成了?”
“什么水师?”
庄三儿是个急性子,一把抢过信,瞪大了牛眼。
当他看清信上内容时,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种难以抑制的狂喜。
下一刻,一股压抑了一个多月的狂暴之气在他胸中轰然炸开!
“哈哈哈!好!好啊!甘宁那小子,没让老子白等!”
他激动得一拳砸在自己的胸甲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主公!还等什么!下令吧!明日就攻城!末将愿为先锋!不把那弋阳城墙给拆了,我庄三儿就不算条汉子!”
“攻城!攻城!”
“请主公下令!”
一石激起千层浪,帐内所有将领的眼睛瞬间被点燃,一个多月的憋屈、压抑、看着弟兄们白白送死却无能为力的愤怒,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滔天的战意!
“安静。”
刘靖摆了摆手,帐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灼热的目光看着他,等待着那最后的命令。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指着那座坚固的弋阳城模型。
“弋阳城坚,危固亦非庸才。强攻,伤亡太大。”
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所以,这一次,火炮只打辅助,负责压制城头弩阵,为攻城部队提供掩护。”
“真正的杀招,是靠雷震子。”
刘靖的目光扫过众人,开始下达具体的作战部署。
“明日辰时,庄三儿、康博,你二人各率本部兵马,佯攻南门、东门。”
“季仲,你率本部佯攻西门。”
他下令时,目光在庄三儿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庄三儿脸上的狂热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加炽烈。他咧嘴一笑,重重捶了下自己的胸口,仿佛在说:主公放心,这诱饵,我当定了!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要给主攻部队撞开一条路来!
刘靖微微点头,继续说道。
“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打出真正总攻的气势,不惜代价!把危固城中所有的预备队,都给我死死地吸引到这三个方向!”
“而真正的突破口……”
刘靖的指挥棒,在地图上划过一道弧线,最后重重地落在了防守相对薄弱,也是最出人意料的北门之上。
“病秧子!牛尾儿!”
两名身形彪悍的将领立刻出列,单膝跪地。
“末将在!”
“你二人,统率先登营三千锐士,每人携带三枚雷震子,在三面佯攻发起半个时辰后,全力猛攻北门!”
“记住,你们的机会只有一次,登上城楼,利用雷震子站稳脚跟,清剿守军,只要撕开一道口子,弋阳城,便是我等的囊中之物!”
“此战,许胜,不许败!”
“末将,遵命!”
所有将领轰然应诺,声震帅帐!
压抑已久的战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化作冲天的杀气。
待众将杀气腾腾地退去,帐内重归寂静。
季仲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沙盘上那代表着三路佯攻的旗帜,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虑。
“主公。”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三路佯攻,而且是不惜代价的佯攻……伤亡必不在少数。这……值得吗?”
刘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绝对的理智。
“季将军,你觉得,什么是攻城?”
季仲一愣,下意识地答道:“便是……夺下城墙,杀入城中,夺取城池。”
“不。”
刘靖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让季仲闻之心寒。
“攻城,就是用人命去填。”
“用我麾下儿郎的命,去换敌人的命,换他们的箭矢,换他们的滚木,换他们最后一点敢战的胆气。”
“直到城头那杆代表着危固意志的大旗,再也撑不住为止。”
“我所要做的,无非是让这笔买卖,更划算一些罢了。”
季仲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知道主公说的是事实,但这事实太过残酷,太过冰冷,让他都感到不适。
“可万一……万一那守将不上当,死守不出,又或者,他看穿了我军声东击西之策,提前在北门设下重兵……”
“他会的。”
刘靖打断了他,走到沙盘前,手指轻轻拂过代表北门的旗帜,眼神幽深。
“对方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总喜欢多想。”
……
刘靖独自一人站在沙盘前。
他没有看那作为“主攻”方向的北门。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南、东、西三座城门。
那里,将是明日最惨烈的血肉磨坊。
庄三儿、康博,还有无数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士卒,将用他们的血肉去构建那至关重要的烟幕。
值得吗?
他问自己。
没有答案,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良久,他抬起头,掀开帐帘,望着那座在黑暗中蛰伏的弋阳城,仿佛在对它,也对自己宣判。
他轻声说道:“传令全军,埋锅造饭。”
“明日,攻城!”
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全军大营。
整个大营瞬间从沉寂中苏醒,却又陷入一种更加肃杀的寂静。
没有喧哗,没有呐喊,大战前的狂热被一种极致的冷静所取代。
只有磨刀石摩擦着刀刃,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在夜色中连绵不绝。
火头军们将营中仅剩的肉块,一言不发地投入一口口大锅,浓郁的肉香很快飘散开来,混合着草料和泥土的气息。
这是断头饭,也是壮行餐。
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大口吞咽着,将力气积攒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更多的士卒,则是在篝火旁,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甲胄和兵器,将每一个部件都检查到最细微之处。
或者借着火光,用炭笔在粗糙的木片上,艰难地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那是留给家里人的,最后的念想。
或许是写给爹娘,或许是写给妻儿,内容不过是“儿不孝”或是“照顾好自己”之类的简单话语。
写完,便郑重地交给专门负责收集遗物的军中书吏,仿佛交托了自己的一生。
生与死,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具体,也无比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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