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内库沉凝如渊的空气,被一份摊开的、散发着陈旧墨香与淡淡血腥气的卷宗彻底冻结。穹顶星辉石柔和的光晕流淌在墨玉髓书案上,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份源自文字与图像的沉重阴霾。
卷宗标题用朱砂写着刺目的妖文:《青岚宗劫掠涂山商队案·详录》。旁边附着几枚留影玉符投射出的光幕,清晰地展示着惨烈的现场:翻倒的、涂着涂山狐首标记的货车,散落一地的破碎箱笼和沾染泥污的药材,
几具涂山护卫银白色的毛发被凝固的暗红血液浸透,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死不瞑目的眼中残留着惊怒。
其中一幅影像,定格在一个人类青年修士被斩断的手臂旁,染血的青衫袖口上,清晰绣着一柄青色小剑的标记——青岚宗。
“青岚宗,盘踞于涂山东南三千里外‘翠微山’,以剑修为主,宗主云崖子,元婴中期修为,门下有弟子三百余。” 涂山容容的声音清泠依旧,如同冰泉滴落玉盘,每一个字都精准、清晰,不带丝毫情绪起伏。
她端坐于书案后,墨绿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碧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卷宗上的每一个细节,如同最精密的法器在扫描样本。
“七日之前,其内门弟子七人,于‘落鹰峡’设伏,袭击我涂山编号‘癸亥’商队。劫走‘月魄兰’三株、‘七叶凝露草’种子五十粒、‘星纹钢’锭二十方。击杀涂山护卫三名,重伤五名。”
她的指尖在书案上一点,一份绘制精细的地图卷轴自动展开、悬浮。地图清晰地标注着涂山边境线、青岚宗势力范围(翠微山被一个刺眼的青色圆圈圈住)、以及那条连接两地、蜿蜒穿过落鹰峡的商路。落鹰峡的位置,被一个醒目的、滴血般的朱砂标记覆盖。
“此为留影玉符记录之袭击者影像,经边境暗桩比对确认,确系青岚宗内门弟子无疑。” 容容的指尖再次微动,几幅模糊但能辨认出青衫小剑服饰和部分面容的影像光幕被放大,“人证、物证、影像铁证如山。青岚宗辩称此乃门下弟子私自行动,其并不知情,愿赔偿损失并严惩凶手。”
侍立在书案侧前方的陈暮,碧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些惨烈的影像,尤其是那几具涂山护卫的尸体。一股混杂着愤怒、悲伤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燃烧。
这些护卫,或许曾在涂山内城与他擦肩而过,或许曾在他被雅雅追得满山跑时善意地笑过,如今却化作卷宗上冰冷的记录和影像中凝固的惨状。人类!又是人类!对涂山伸出了贪婪而血腥的手!
“容容姐!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陈暮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少年人的血气,脱口而出。他想象着容容姐姐会如何雷霆震怒,如何调动涂山的力量,如同碾碎蝼蚁般让青岚宗血债血偿!
然而,容容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她甚至没有抬起眼帘看陈暮一眼。碧色的眼眸依旧沉静地落在卷宗上,仿佛那些血腥的影像和愤怒的指控,不过是账册上一行需要处理的数字。她的指尖在书案上极其缓慢地敲击着,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冰冷的计时器。
“代价,自然要付。” 容容的声音响起,依旧清泠,却带着一种令陈暮感到陌生的、近乎绝对零度的冷静,“然则,如何付?付多少?由谁付?此中关窍,方为要义。”
她的目光移向地图上那个代表青岚宗的青色圆圈,又缓缓扫过旁边一份关于青岚宗近年资源状况、内部派系斗争、以及与周边势力关系的密报。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洞穿皮相、直抵本质的冷酷。
“青岚宗地处涂山与‘万兽原’狻猊一族势力缓冲地带,资源贫瘠,门内长老因灵脉分配龃龉日深。宗主云崖子,元婴中期修为停滞百年,寿元将尽,急于为宗门、亦或为其血脉寻一稳固靠山。”
她的指尖在地图上青岚宗的位置轻轻一点,随即划向旁边一个标注着狰狞狮首标记的区域——万兽原狻猊族。“狻猊一族,性情暴烈,觊觎翠微山下一条微薄火灵矿脉已久,屡有挑衅。”
容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如同冰原上反射的冷光。
“涂山若以雷霆之势压境,固然可泄一时之愤,然则……”
她的声音顿了顿,如同冰冷的刀锋在磨石上轻轻划过。
“其一,青岚宗虽弱,困兽犹斗,涂山纵胜,亦需付出代价,尤其边境商路,恐遭其残余势力袭扰,得不偿失。”
“其二,若青岚宗覆灭,其地必成权力真空,狻猊一族定会趁虚而入。狻猊贪婪暴虐,一旦占据翠微山,涂山东南商路将永无宁日,边境压力陡增。此非涂山所欲见。”
“其三,” 她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那份标注青岚宗资源匮乏的密报,“云崖子老迈濒死,其子云枫,金丹后期,资质平庸,性情懦弱。青岚宗内部,大长老一系主战,二长老一系主和,矛盾尖锐。”
她抬起眼帘,碧色的眼眸终于看向陈暮,但那目光平静无波,清晰地倒映着少年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却仿佛在看一件与情感无关的器物。
“故而,最佳之策,非力压,乃智取。非灭其宗,乃控其势。”
陈暮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看着容容那张依旧沉静美丽的脸,听着她条分缕析、冰冷算计的话语,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刺骨的陌生。那些死去的涂山护卫呢?他们的血……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纳入“代价”的考量之中?
接下来的几日,陈暮作为容容的助手(或者说,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全程参与了这场没有硝烟、却更加惊心动魄的谈判。地点设在涂山边境一处名为“止戈亭”的中立之所。
青岚宗的代表是宗主云崖子本人和那位主和派的二长老。云崖子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暮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二长老则显得更加圆滑世故,脸上堆着歉疚的笑容,眼神却闪烁不定。
谈判桌上,容容端坐主位。她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绣着银色暗纹的月白宫装长裙,墨绿色的长发用星辉石发簪绾起,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与沉静。她面前摊开着那份详尽的卷宗和证据链。
云崖子试图辩解,声音干涩沙哑,反复强调是弟子私自行动,宗门管教不严。二长老则不断承诺赔偿,姿态放得极低。
容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对方将所有的托词和试探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泠,却如同出鞘的冰刃,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锋芒。
“云崖宗主,贵宗弟子身着青岚宗内门服饰,施展青岚宗嫡传剑诀‘青岚十三式’之‘风卷残云’、‘断岳’,于落鹰峡设伏,劫掠我涂山商队,证据确凿,留影为证。”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留影玉符投射的光幕上,清晰地定格在那青衫小剑的标记和剑招的瞬间。“此非一句‘管教不严’可轻描淡写揭过。涂山三条性命,五名重伤护卫,非区区灵石可偿。”
云崖子和二长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然则,” 容容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让对面两人瞬间屏住了呼吸,“涂山素以维系平衡、庇护生灵为己任。念及青岚宗数百年基业不易,念及云崖宗主为宗门耗尽心血,涂山愿网开一面,予青岚宗一条生路。”
她碧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云崖子:“条件有三。”
“其一,涉事七名弟子及其授业师尊,需于三日内,缚送涂山边境‘断刃崖’,由涂山依律处置。”
“其二,青岚宗需开放翠微山南麓‘火磷矿’五成开采权予涂山,为期百年。涂山将派驻监管,确保开采有序。”
“其三,” 她的目光转向那位脸色剧变的二长老,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涂山愿与青岚宗缔结‘守望契约’。即日起,青岚宗若遭外敌入侵(特指万兽原狻猊一族),涂山将视其为对涂山利益之侵犯,必出手干预。然,契约期间,青岚宗需尊涂山号令,不得擅启边衅,一应物资流通,优先经涂山商路。”
三条!条条致命!
第一条,交人!不仅要交出凶手,还要交出他们的师父!这是对青岚宗门楣和传承赤裸裸的践踏!更是将主战派大长老一系的势力连根拔起(涉事弟子皆为大长老一系)!
第二条,割肉!翠微山本就贫瘠,那条火磷矿脉是青岚宗最重要的财源之一!开放五成开采权百年,等于将宗门命脉的一半交予涂山掌控!
第三条,名为保护,实为附庸!“守望契约”听起来好听,实则将青岚宗彻底绑上了涂山的战车,成为涂山在东南边境抵御狻猊一族的缓冲带和附庸势力!从此青岚宗将彻底失去自主权,一举一动皆需看涂山脸色!
云崖子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绝望与挣扎。交出弟子和同门,等于自毁长城,宗门人心尽失!割让矿脉,宗门根基动摇!成为附庸,更是奇耻大辱!
可是……不答应?涂山红红的怒火,涂山雅雅的寒冰,涂山容容的算计……青岚宗拿什么抵挡?覆灭只在旦夕之间!狻猊一族更是虎视眈眈……
“容容大人……这……这条件是否过于……” 二长老试图挣扎,声音干涩发颤。
容容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他,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压力,瞬间将二长老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此乃涂山底线。”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最后的审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青岚宗若应允,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涂山自会履行契约,保青岚宗百年安稳。若不应……”
她没有说完,只是微微抬起眼帘,碧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无尽的寒冰风暴在无声酝酿。一股无形的、沉凝到极致的压力,如同冰山般缓缓压向对面。
止戈亭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云崖子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陈暮侍立在容容身后,如同一个冰冷的影子。他看着云崖子那张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看着他眼中挣扎的痛苦和最终化为死灰的绝望。他看着那位二长老额头渗出的冷汗和眼中深藏的怨毒。
他听着容容那一条条冰冷无情、如同精算师拨动算盘般精准切割对方命脉的条件。
一股寒意,比碎玉潭的玄冰更甚,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血液!
这就是容容姐姐的手段!
这就是“算无遗策”在现实中的模样!
没有愤怒的火焰,没有冲冠一怒,只有冰冷的算计、精准的拿捏、对人性弱点的洞悉和对利益最大化的冷酷追求!她像一位最高明的棋手,将对手逼入绝境,在对方绝望之时,给予一条看似生路、实则为更沉重枷锁的选择。
三条条件,环环相扣,不仅为死去的护卫讨回了“代价”,更将青岚宗彻底掌控,化为涂山棋盘上一枚抵御狻猊的棋子,同时还获得了丰厚的矿脉资源!一举三得,算无遗策!
然而,这份冰冷到极致的“完美”,却让陈暮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陌生。他看着容容那张依旧沉静美丽、在谈判桌上掌控全局的侧脸,心中那温暖而神圣的形象,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却深不见底的缝隙。
那些死去的护卫……他们的牺牲,是否也如同这卷宗上的数字,被容容姐姐冷静地纳入了这场算计之中,成为了谈判桌上增加砝码的“代价”?
她为涂山争取最大利益的决心……是否凌驾于一切情感之上?
那么……自己呢?
自己这个渺小的人类少年,在她那浩瀚如星海、冰冷如玄冰的算计之中,又处于什么位置?是否也只是一个数字?一个变量?一个……可以被精确评估价值、必要时亦可被牺牲的棋子?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陈暮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剧痛!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然而,这肉体的疼痛,远不及心中那份信任被无形之刃划伤的寒意。
最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云崖子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脊梁,整个人佝偻下去,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青岚宗……应允……”
容容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这早就在预料之中。她伸出纤白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翠绿光晕,轻轻点在早已准备好的、闪烁着契约符文的玉板之上。
“如此,契约成立。望云崖宗主,好自为之。”
玉板光芒流转,契约已成。涂山的利益被最大化地攫取,青岚宗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一场血腥的冲突,以另一种不见血的方式被“完美”解决。
返回涂山的云车上,陈暮沉默地坐在角落。窗外,涂山永恒的金辉流淌,暮园花圃宁静如画。然而,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他眼前反复闪现着云崖子绝望的眼神,二长老怨毒的目光,以及容容在谈判桌上那张冷静到近乎无情的侧脸。
他悄悄地、极其轻微地抬起眼帘,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容容。她依旧沉静如深潭,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完繁杂事务后的淡淡倦意,仿佛刚才那场冷酷的算计从未发生过。
陈暮的目光落在她搭在膝上的、那纤尘不染的纤纤玉指上。那手指,刚刚在契约玉板上落下烙印,为涂山赢得了巨大的利益,也彻底碾碎了一个宗门的脊梁。他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她的“算无遗策”,是否也如同冰冷的尺规,早已将自己这短暂的生命、卑微的情感、乃至那份被她称为“暮儿”的亲近,都精确地丈量过价值,清晰地标注在名为“涂山利益”的庞大账簿之上?
这个疑问,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心底激起了冰冷的、经久不息的回响。那枚紧贴着胸膛的平安扣玉佩,依旧散发着温润的暖意,此刻却仿佛失去了温度,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被寒意浸透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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