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晚是在一种极其温暖安稳的感觉中恢复意识的。
仿佛漂浮在温水中，每一寸疲惫不堪的肌肉和枯竭的精神力都被柔和的力量滋养、修复。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医疗舱柔和的内壁灯光，以及连接在她手臂和额间的、散发着莹莹绿光的生命维持管线。
紧接着，她感受到的，是紧紧包裹着她右手的那片温热与粗粝。
她微微侧头，看见了霍霆越。
他就坐在医疗舱旁的椅子上，身体坐得笔直，依旧是那副冷硬如磐石的模样，墨蓝色的军服甚至换了一件崭新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但与他这严谨姿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此刻的状态。
他睡着了。
头微微后仰靠着椅背，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下颌也冒出了些许胡茬，显示出主人连日来的疲惫与未曾好好打理。而他那只骨节分明、惯于握持武器或签署命令的大手，此刻却小心翼翼地、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仿佛那是维系着什么的重要纽带，一刻也不敢松开。
苏晚晚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记忆中最后定格的是他猩红混乱的眼眸和训练室的狼藉，而此刻，他沉睡的侧脸褪去了所有攻击性，竟显出一种难得的、近乎脆弱的平静。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在他精神海深处感受到的那片无边无际的孤独与荒芜。这个看似拥有一切的男人，内心却是一片无人能近的冻土。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他掌心微微动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霍霆越猛地惊醒！
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睁开，里面没有丝毫刚醒时的迷茫，只有属于顶级掠食者的锐利与警惕。但在目光触及她已经睁开的双眼时，那锐利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松了一口气的庆幸，是未曾掩饰的后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的关切。
“你醒了？”他的声音因刚醒而有些低哑，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想要松开。
苏晚晚却反手轻轻勾住了他的指尖。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了一下。霍霆越的动作僵住，目光落在两人交缠的指尖上，眸色深沉。
“我睡了多久？”苏晚晚开口，声音还有些虚弱。
“……三天。”霍霆越回答，视线从两人手上移开，重新对上她的眼睛，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细听之下，却少了几分疏离，“感觉怎么样？”
“还好，就是有点饿。”苏晚晚实话实说，胃里那种空洞的感觉再次袭来。营养剂能维持生命，却无法满足味蕾和心灵对“食物”的渴望。
霍霆越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饿”这个问题，比他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棘手。他按下通讯器，声音冷硬地对那头命令：“送一份S级营养剂过来。”
“等等。”苏晚晚阻止了他，带着一丝无奈的浅笑，“指挥官，我不想再喝那种东西了。嘴里很苦。”
霍霆越看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想到她昏迷前唇边的血迹，心头莫名一涩。他沉默了几秒，对着通讯器改口：“……暂时不用了。”
关闭通讯，他看向她，语气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商量的口吻：“那你想吃什么？我让人去找。” 他甚至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属于军事指挥官的、解决问题的直觉，“星球上任何东西，只要存在。”
苏晚晚被他这话逗得想笑，却又牵扯到虚弱的身体，轻轻咳嗽了两声。霍霆越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想抬手，却又在半空停住，最后只是紧紧握成了拳。
“不用那么麻烦，”苏晚晚缓过气，目光投向医疗舱窗外，那里可以看到府邸阳光房的一角，“我种的那些小葱，应该可以吃了。能帮我摘几根吗？再要一点米，最简单的白米就好。”
霍霆越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他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好。”
他离开的脚步很快，甚至带着点仓促，仿佛要去执行一项至关重要的紧急任务。
大约半小时后，霍霆越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保鲜盒，里面是几根洗得干干净净、翠绿欲滴的小葱，还有一个密封罐，装着晶莹的白米。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将那两样东西放在苏晚晚床头的桌子上，像展示战利品。
“厨房说，这是目前能找到的最接近古地球稻米的谷物。”他解释道，语气干巴巴的。
苏晚晚看着那寥寥几根葱和小半罐米，心里却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流。在这个科技高度发达、却冰冷如同机械造物的星际世界，这点来自土地的、最原始的产物，显得如此珍贵。
“能……借厨房用一下吗？”她轻声问。
霍霆越看着她，眼神复杂。最终，他没有叫仆人，而是再次亲自推来了移动医疗平台，小心翼翼地将她连同维持装置一起，转移到了指挥官私人套间附属的小厨房。
厨房一尘不染，各种智能厨具闪烁着冷光，显然很少被使用。苏晚晚坐在平台里，指挥着这位联邦第一指挥官。
“先把米淘洗一下……对，放进那个炖盅里，加水，水量大概没过米这么多……打开那个按钮，对，就是那个……”
霍霆越依言照做，他操作星舰精密仪器的手，此刻摆弄起厨具来，却显得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紧张。他紧抿着唇，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制定一场关乎存亡的作战计划。
苏晚晚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为了她一碗简单的粥而煞有介事，一种混合着好笑与心动的情绪悄然蔓延。她拿起那几根小葱，用系统快速扫描确认无害后，借了把小刀，慢慢切成细碎的葱花。
粥在炖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米香渐渐弥漫开来，驱散了医疗舱和营养剂带来的冰冷气息。这平凡的烟火气，让这间冰冷的金属厨房，第一次有了“家”的温度。
当霍霆越将那碗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香气扑鼻的白粥，以及一小碟翠绿的葱花端到苏晚晚面前时，他的耳根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红。
苏晚晚舀起一勺，轻轻吹凉，送入口中。温暖、软糯、带着谷物最本质的甘甜，瞬间抚慰了她空虚的胃和疲惫的灵魂。她又撒上一点葱花，清新的香气更是画龙点睛。
“很好吃。”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满足的浅浅笑容。经历了精神世界的生死与共，此刻这碗由他亲手参与熬制的粥，仿佛具有了某种特殊的意义。
霍霆越看着她脸上久违的血色和那抹浅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沉默地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就那么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将一碗普通的白粥，吃出了珍馐美味的感觉。
“那天……”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在训练室……谢谢。”
苏晚晚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里不再有审视与算计，只有坦诚与一丝残留的余悸。
“不用谢，”她轻声说，语气平静，“我们不是战略伙伴吗？互相需要。”
霍霆越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定义感到了不满。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不只是伙伴。”
苏晚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继续道，目光灼灼，不容她回避：“我看到了，你构建的那个‘家’。那不是战略，苏晚晚。”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炖盅保温系统轻微的嗡鸣。米香与葱花的清新气息交织在两人之间。
苏晚晚放下勺子，也认真地看着他：“那你告诉我，那是什么，霍霆越？”
这是她第一次，在非正式场合，直接叫他的名字。
霍霆越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沉默了良久，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剖析自己从未示人的内心。
“那是我……从未想过会拥有的东西。”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砂砾般的粗糙感，“力量对我而言，一直是武器，是负担，是毁灭的源头。直到那天，你让我看到，它也可以用来……守护一片菜畦，一盏灯火。”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苏晚晚，你不仅仅是‘需要’我。你……改变了我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这番话说得并不流畅，甚至有些笨拙，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具力量。它直接穿透了所有伪装，触及了核心。
苏晚晚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她低下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剩余的粥，掩饰着内心的波澜。
“那个‘家’，”她轻声说，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试着把它变成真的。”
话音落下，厨房里再次陷入寂静。
许久，她听到霍霆越站起身的声音。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压迫感。
他伸出手，没有碰她，只是轻轻拂过她散落在颊边的一缕黑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好。”他只有一个字的回答，却重若千钧。
“先把粥喝完。”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命令式，但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融化，并燃起了新的、温暖的火焰。
窗外的星光洒落，厨房里粥香袅袅。一场精神的生死劫难后，一碗最朴素的白粥，第一次真正叩开了两颗骄傲而孤独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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