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农村，很多人都听说过有关黄皮子和狐狸的传说，虽然我没遇上过黄皮子，但其中一件与狐狸有关的奇事，却是真实的发生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蜷缩在四姑家厢房北炕的角落里，虽然是伏天，可是竹席的凉意却好像要渗进我的皮肤里。四姑的梳妆台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铜镜边沿的牡丹花纹像是要活过来似的。她把蜡烛芯又挑亮了些，火苗在她浑浊的瞳孔里跳动。
那年我四岁，后院的青砖缝里开满了指甲花。四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褪色的红头绳，你太爷爷说那种花能辟邪，可偏偏......
窗外的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树影在窗纸上张牙舞爪。四姑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眼白泛起蛛网般的红血丝：它们来了！你听！它们在啃房梁！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寂静的夏夜里只能听见蝉鸣声，可四姑的尖叫已经穿透了整个厢房。她说的那个午后，我仿佛能看见年幼的她蹲在青砖墙下，淡紫色的花瓣沾在羊角辫上，砖缝里突然探出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
那畜生浑身红毛，尾巴尖上却是一撮白。四姑的喉头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它冲我咧嘴笑，满口尖牙上沾着鸡血。我的魂儿当时就飞了半边，剩下的半截魂魄在七窍里乱窜......
油灯突然爆出个灯花，墙上的影子扭曲成诡异的形状。我看见四姑的太阳穴在跳动，青紫色的血管凸起如蚯蚓。她的叙述开始颠三倒四，时而用孩童的尖细嗓音，时而变成老妪的嘶哑喉音。
他们给我灌了三天三夜的符水，黑狗血顺着下巴往下淌。她突然扯开衣领，枯瘦的锁骨下方有道暗红的疤痕，二叔公拿桃木钉往我心口扎，说要把附体的东西钉住。可我分明看见他袖口里藏着狐狸毛......
一阵穿堂风掠过，蜡烛倏地灭了。月光像冷水漫进屋子，四姑的脸在阴影里忽明忽暗。她的手不知何时摸到了梳妆匣，黄铜搭扣弹开的脆响让我浑身一颤。
它们说要赶我走，说我的身子是上好的容器。她从匣底摸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露出两颗干瘪的花生，那晚我靠在窗边打盹，额头烫得像要裂开。忽然听见有人在我耳朵眼儿里说悄悄话......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四姑的描述让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食脑精。传说这种山野精怪会寄生在人体内，待吸食完脑髓就破颅而出。可接下来她的话，却让我的血液几乎凝固。
两个花生粒大的小人儿，浑身红毛，后边还拉着一个穿红肚兜的白胖娃娃，那娃娃脚上还系着银铃铛。四姑把干枯的花生凑到鼻尖深嗅，眼神突然清明起来，它们是从我眉心的裂缝里钻出来的，浑身沾着脑浆似的粘液。一个说要在我脑袋里造座宫殿，另一个说等宫殿造好把白胖娃娃丢进村东头的荒草甸，白胖娃娃拼命挣扎着......
月光偏移到窗台上，那里不知何时落满了指甲花的影子。四姑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就在它们要跳窗逃跑时，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的拇指狠狠按在我眉心，就这么啪地拍回去！你猜怎么着？我手心里粘着好几根狐狸毛！
后半夜起了雾，老宅的梁柱发出吱呀怪响。四姑蜷在炕沿边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个油纸包。我轻手轻脚摸到窗台边，忽然看见月光下有两道细长的影子正在窗棂上跳舞。定睛再看时，只剩几片指甲花瓣在夜风里打转。
四姑的鼾声渐渐平稳，我却再难入睡。煤油灯不知什么时候又亮了起来，火苗泛着诡异的蓝光。梳妆台上的铜镜蒙着层水雾，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擦拭，镜面却浮现出细密的裂纹。
裂纹中央，似乎有道暗红色的痕迹正在蠕动。
我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五斗橱。橱顶的陶罐突然跌落，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罐里滚出几十颗风干的花生，每颗都缠着褪色的红绳。最骇人的是，那些花生壳上全都有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记——和四姑拇指的弧度一模一样。
三十年了...四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吓得我几乎魂飞魄散。她不知何时醒了，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拨弄着那些花生，每年惊蛰夜里，我都能从脑门上捉住两颗。
月光突然大盛，窗纸上映出无数跳动的影子。有狐狸拖着蓬松的尾巴，有小人踮着脚尖转圈，更多的则是无头的人形在机械地摇摆。四姑突然剧烈咳嗽，从嘴里吐出一团粘着血丝的绒毛。
它们没走。她掰开我的掌心，塞进一颗冰凉的花生，我捉住了这么多，但脑袋里还住着一窝！
我的头皮轰然炸开，突然明白为什么四姑总说脑袋里有人在唱戏……那唱戏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太爷爷那辈打死的一窝狐狸，而那个白胖娃娃就是四姑的魂，若不是当年被四姑拍了回去，她的身体恐怕早就被狐狸占据。
正当我慌神之际，感觉到有东西顺着我的脚踝往上爬……
四姑猛地将我拽到铜镜前。镜中我的倒影额头上，赫然裂开一道细缝。两只苍白的小手正扒着裂缝边缘，沾着脑浆的指尖已经探出半寸。
当年没人信我。四姑的指甲突然暴长，狠狠戳进我的眉心，现在轮到你了——
剧痛中我听见此起彼伏的尖笑，看见花生壳里爬出密密麻麻的红毛小人儿，它们面向我跳着诡异的舞蹈。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四姑嘴角浮现的、和当年砖缝里那只狐狸一模一样的笑容。
晨光刺破窗纸时，我在厢房的北炕上醒来，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堂屋里飘来米粥的香气，四姑正端着粗瓷碗招呼我吃早饭。她的眼神清明温和，额间却多了道新鲜的伤疤，形状像极了狐狸的尖牙。
昨儿梦魇了？她笑着帮我摘掉了不知何时挂在我头上的指甲花瓣。我低头喝粥，看见倒映在粥面上的自己——眉心一点红痕，正随着脉搏微微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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