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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员会的气氛，像一口被盖得严严实实的铁锅，底下烧着文火，锅里的水看着平静，实则每一颗水分子都在积蓄着沸腾的力量。冗长的欢迎致辞和表态发言，如同往锅里不断添加的凉水，暂时压制着即将到来的滚沸，却也让锅里的压力愈发沉重。
丁凡坐在周立国下首，面前的笔记本洁白如新，他手中的笔，笔尖悬在纸面之上，迟迟没有落下。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感受着这间会议室里无形的磁场。
他能感觉到，坐在对面的张承业，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目光不时地扫向主席台上的赵德明，那是一种混合了敬畏、渴望与算计的复杂眼神。他也能感觉到，身旁的周立国，坐得如同一尊石佛，呼吸平稳，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而那个真正的漩涡中心，常务副市长李明杰，则表现得堪称完美。他全程面带谦和的微笑，眼神专注地看着发言的领导，手边的茶杯甚至都没有碰一下，仿佛完全沉浸在会议精神之中，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模范干部。
如果不是昨夜系统回溯中那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画面，丁凡几乎也要被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所欺骗。
终于，在市委书记用一句“我们将以最坚决的态度，全力配合巡视工作”为这场冗长的铺垫画上句号后，全场的焦点，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个始终沉默着的、穿着灰色夹克的男人身上。
赵德明。
他没有起身，只是将面前的话筒往自己这边拉近了寸许，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整个会议室的空气瞬间收紧。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各位同志，长话短说。”
赵德明的开场白，让那些准备好了要听长篇大论的干部们，精神一振。他的声音不高，略带沙哑，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能直接钻进你的耳膜，敲打你的神经。
“巡视，是政治体检，不是要找谁的麻烦。我们的目的，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帮助江州把工作做得更好。所以，希望大家放下包袱，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像一台精密的雷达。丁凡注意到，当他的目光掠过李明杰时，李明杰脸上的笑容愈发谦恭，甚至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谁要是想捂盖子，想糊弄我们……”赵德明顿了顿，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或者想借巡视之机，打击报复，搞小动作，那对不起，你可能就找错对象了。”
话音落下，杯盖与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啪嗒。”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心怀鬼胎的人心上。张承业那前倾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脸上的热切也收敛了几分。
丁凡的笔尖，终于在笔记本上落下，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他知道，这是赵德明在立规矩，在敲山震虎。他震的，是那些想浑水摸鱼的小鱼小虾，敲的，却是那些自以为能掌控局面的大鳄。
一番简短而有力的讲话后，副组长开始宣读巡视工作的具体安排和纪律要求。会议室里的气氛，又恢复到了那种沉闷而压抑的状态。
丁凡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赵德明这只老狐狸，亲自坐镇江州，名为巡视，实为掌控。他要亲自确保，钱振国和郑同辉倒台所引发的震动，不会波及到他真正的软肋——李明杰。他需要一个可控的靶子，一个能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领域，然后由他亲自来“体检”，亲自来“消毒”，最后得出一个“总体是好的，局部存在不足”的结论，从而彻底封死别人继续深挖的可能。
而这个靶子，必须足够大，足够敏感，足够让所有人信服。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令人窒息的会议即将结束，可以松一口气时，赵德明再次拿起了话筒，所有人的心，又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
“最后，我再补充一点。”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只是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环视全场，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逐一扫过，最后，像是无意间，在丁凡的脸上停顿了零点一秒。
丁凡心中一凛，但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还迎着那道目光，微微点了点头，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后辈。
“这次巡视，我们会本着高度负责的态度，对江州的各项工作进行全面了解。当然，凡事有轻重缓急，我们也要抓主要矛盾。”
来了。
丁凡的笔尖，在那个圆圈旁边，又画了一个箭头。
赵德明放下话筒，端起茶杯，这次是真的喝了一口水。整个会场，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他喉结滚动的吞咽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等待着那只靴子落地。
放下茶杯，赵德明用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缓缓说道：
“江州这几年的城市面貌，变化很大嘛。高楼多了，道路宽了，这是有目共睹的成绩。我们巡视组想先从大家最熟悉、也最能体现发展成果的领域入手，看一看江州发展的成色。”
他的话，让不少人暗暗松了口气。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肯定成绩。
李明杰的脸上，也露出了恰到好处的、与有荣焉的微笑。
然而，赵德明的下一句话，却让这微笑，瞬间凝固。
“我看，就先从市里近几年的城建项目开始了解吧。”
轰——
丁凡仿佛听见了一声无形的巨响，在会议室里炸开。
城建项目！
这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在场的干部，哪一个不是人精？谁不知道江州的城建领域，水有多深？又有谁不知道，常务副市长李明杰，就是这个领域的绝对掌控者？
一瞬间，无数道或隐晦、或错愕、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齐刷刷地射向了李明杰。
丁凡的目光，也第一时间锁定了李明杰。
他看到，李明杰脸上的微笑虽然还保持着，但嘴角却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僵硬，就像一张戴了太久的面具，边缘处终于裂开了一道缝。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原本一直保持着放松的姿态，此刻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显出来。
这些细节，转瞬即逝，快到几乎无人察觉。
但在丁凡眼中，却如同黑夜里的闪电，清晰无比。
他怕了。
丁凡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而另一边，张承业的眼睛，则在一瞬间亮了起来，那光芒，像是饿狼看见了掉进陷阱的羔羊。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赵德明，随即，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他原本还想着，该如何巧妙地将丁凡调查“国际会展中心”的事情，捅到巡视组面前。现在看来，根本不需要他多此一举！巡视组组长，竟然亲自点将，主动把目标锁定在了城建领域！
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舞台！
张承业的目光，立刻转向了丁凡。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嘲弄，仿佛在说：姓丁的，你的死期到了！
丁凡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只是低着头，在那张白纸上，缓缓写下了四个字：
城建项目。
写完，他抬起头，迎上了周立国投来的、带着一丝忧虑的目光，对他安抚性地点了点头。
周立国眉头微蹙，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复杂。他知道，丁凡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主席台上，赵德明似乎对会场中暗流涌动的气氛毫无察觉，他放下茶杯，用手指点了点桌子，像是下了最后的结论。
“这件事，就请市纪委的同志，辛苦一下。把相关的详细资料，整理一份，今天下午，送到我们办公室。”
一锤定音。
这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又从李明杰身上，转移到了市纪委的三位书记身上。
周立国、张承业、丁凡。
此刻，他们成了全场最瞩目的焦点。
会议结束的铃声响起，赵德明一行人在市委书记的陪同下，率先离场。
压抑的会场，瞬间活了过来。人们纷纷起身，交头接耳，一边收拾着自己的笔记本，一边用各种复杂的眼神，瞟向纪委那张桌子。
“老周，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啊。”一位相熟的局长走过周立国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匆匆离去。
李明杰在众人的簇拥下，面色如常地向外走，但在经过丁凡身边时，他的脚步，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在丁凡的脸上一扫而过。
丁凡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寒意，他抬起头，平静地与李明杰对视了一眼。
李明杰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从那个年轻人的眼神里，没有看到任何的畏惧、慌乱，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幽幽地反射着他的影子。
李明杰心中没来由地一颤，迅速移开了目光，加快脚步，离开了会议室。
丁凡缓缓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丁书记，真是年轻有为啊。”
丁凡转过头，看见张承业正满面春风地站在他面前，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赵书记亲自点的将，看来是对我们纪委的工作，尤其是对丁书记你的工作，寄予厚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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