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三刻，晨钟响起。
崖坪上横着一条新凿的凹槽，深三寸，长十丈，槽壁结满冰碴。
厉岚赤足立于槽首，只穿单衣，左肩被霜花覆成白色。
他面前悬着一根细若发丝的线，线下吊着一片薄柳叶——这便是今日的第一道功课。
“剑气控制柳叶，叶不许落，脚不许离地。”陆长清的声音隔着雾气传来，像一柄钝刀慢慢刮铁，“一柱香为限。”
叶停云坐在崖边轮椅，膝上覆着旧毯，手里转着一只空杯。
他抬眼，目光落在少年紧绷的侧脸：“将自己置身于天地之间，感受灵气的流动”
厉岚吐出一口白雾，慢慢将自己的心思放空。细线轻晃，柳叶却纹丝未动。
第一缕晨光斜照，叶片边缘凝出一滴晶露，露里映出少年苍白的唇。
一柱香，寸寸烧。
半柱香过去，柳叶仍高悬。厉岚的腿开始打颤，霜气顺着脚背爬上来，像千万根针。
他咬牙，想要冲破开脉与地煞一转之间的屏障，却总是差一点。
“别硬冲。”错华倚在十丈外的老梅下，折扇轻摇，“此事急不得，乖乖打好基础。”
厉岚紧紧咬着牙，但是是控制不了的开始颤抖。
细线无风自荡，柳叶轻轻翻转——
“叮！”
极轻的一响，细线被剑气斩断，柳叶和细线掉落凹槽，厉岚也瘫坐在凹槽。
陆长清掐灭香头：“一息之差，重来。”
厉岚坐起身，把上半片叶子放进怀里，声音发哑：“是。”
第二柱香燃起时，曹旭来了。铁塔般的汉子扛着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桶里热气蒸腾，却飘出药苦与血腥混合的味道。
“药煮好了，小子，自己跳。”
桶壁刻着“熬骨”二字，墨汁犹新。厉岚只看一眼，便觉头皮发麻——桶里浮着赤金色药液，表面漂着一层细小剑刃，像游鱼。
“在这药汤里，真气不能护体。”曹旭咧嘴，露出泛黄的牙，“就靠皮肉熬，保证你比现在体魄强上好几倍。”
厉岚深吸一口气，抬脚迈入。脚尖触液的瞬间，一股灼痛顺着经络炸开，像有千万口剑同时刮骨。
他闷哼一声，整个人沉下去，药液没过胸口时，眼前一阵发黑。
椋蕊蹲在桶边，手里攥着一条白巾，却死命拧着，不让自己伸手去拉。她低声数：“一、二、三……”
数到三十，厉岚的唇已咬破，血珠滴进药液，瞬间被金色吞没。
少年一声暴喝，双臂撑桶沿，整个人带着药液拔地而起，赤金水滴四溅，落地竟发出“嗤嗤”剑鸣。
他赤脚落在崖面，双膝一软，却用右手并指撑住，指尖在青石上划出深深剑痕。
“我还可以！”
错华拊掌大笑：“好！这样才是男子汉！”
午后，日影西斜，崖坪换景。
一条“剑桩”被钉入地里，共七七四十九根，高矮不一，桩顶各放一枚铜钱。
厉岚需足不点地，以剑气依次击落铜钱，且不能伤桩分毫。
错华负责读数，声音清朗：“一、二……七！”
第七枚铜钱被剑气卷落，却带下一寸木屑。
错华摇头：“重来。”
厉岚的呼吸已乱，汗水顺着睫毛滴在剑柄，滑成细线。
他抬臂，袖口却重若千钧——原来两臂各绑了十斤铁片，铁片内侧钉着细针，稍一用力便刺入皮肉，以防他借蛮力取巧。
“十五、十六……”
又一次，第二十三枚铜钱被剑风扫落，铜钱落地，碎成三瓣。
错华抬眼，眸色温润却带不容置疑的决绝：“剑意不稳，重来。”
日头偏西，崖面被拉出长长阴影。厉岚的鞋早磨破，赤足所过之处，血迹与汗水凝成淡红冰渣。
第四十九次尝试时，他忽然停剑，闭眼，把青冥倒插入地，双手空空举起。
“我不靠剑也行。”
少年并指如剑，一缕若有若无的剑气自指尖溢出，像春夜最柔的风，掠过桩顶。
四十九枚铜钱同时轻颤，却未落。下一瞬，他脚尖点桩，身形如鹤，在桩间连踏七步——
“叮叮叮叮叮叮叮！”
七枚铜钱同时跃起，被剑气托至半空，排成一列，轻轻落入他掌心。其余四十二枚仍稳稳居顶，纹丝不动。
错华收拢折扇，鼓掌：“进步很大，今天就先到这里。”
十五日后。
崖坪尽头，叶停云亲自守最后一课。他面前摆着一张矮几，几上只有一盏灯、一截烛、一张纸。纸上写两个大字——
“问心”。
“半月苦训之期，只剩今夜。”叶停云声音沙哑，却温柔，“把你的心意，写在剑上。不是写给我看，是写给天界山、写给天下人、写给你自己。”
厉岚双膝跪地，双手接过纸。灯火摇曳，映出他指节上的血口与厚茧。少年提笔，却久久不落墨。
窗外，大雪坪众人静立——曹旭抱着臂，肌肉绷得铁硬；错华合扇，目光难得沉静；椋蕊双手合十，抵在唇边，像在祈祷。
墨汁终于落下，一笔一划，像劈山开岭——
“剑锋所指即为心中所向。”
十个字写完，少年抛笔，拔剑——
青冥出鞘，剑光如月。他俯身，以剑为笔，在崖面刻下同样十字。
每一剑落下，剑尖与青石摩擦，溅起星屑，像一场倒置的流星雨。
最后一笔收势，青冥剑尖仍嵌在石中，星屑渐灭。
厉岚却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如问剑峰晨钟，一声比一声远，一声比一声空。
他忽然明白：空签非空，是签已碎；剑在我手，是手亦忘。
一念至此，周身穴窍同时倒卷，天地灵气如瀑倒灌，沿裂开的经脉奔涌，旧痂迸落，新血化银。
所有疼楚，此刻皆凝为一点寒芒，悬于眉心。
“破。”
少年低语，声音未出，剑意已先，青冥自鸣。
厉岚抬手，以指抚过。
地煞一转，水到渠成。
他起身，举剑指天，天不高过眉。
叶停云微笑，灯灭，烛自燃，纸上八字化作飞灰，散入风中。
少年收剑入匣，匣内一声清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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