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苏瑶几乎没有合眼。
卧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系统发出均匀的、几不可闻的送风声。窗帘是顶级的遮光材质，将窗外的一切光亮隔绝，房间里是纯粹的、令人安心的黑暗。但她的心，却无法平静。
“妈妈。”
这个词，在十六年的岁月里，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是一个只能在心里默念的、没有实体的符号。它代表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一种她只能在旁观别人时，偷偷羡慕的归属。
现在，这个符号，即将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会是什么样子？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她……会喜欢我吗？
苏瑶翻了个身，将被子拉高，盖过了头顶。黑暗中，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她害怕。怕自己不够好，怕自己十六年的野蛮生长，一身的棱角和疏离，会让她失望。
她担心。担心重逢的场面会很尴尬，担心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已经习惯了独立，习惯了不依靠任何人，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一份迟到了十六年的、沉重而炙热的母爱。
她又……无比期待。期待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期待听到一声真正的“我的女儿”，期待自己的人生，能补上那块最大的、最空洞的缺口。
这三种情绪，像三股绳索，将她的心脏紧紧缠绕，让她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苏瑶就起来了。
她换好衣服下楼时，偌大的客厅里只有沈屿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休闲风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温水，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份晨报，但他没有看，只是安静地坐着，像是在等什么人。看到苏瑶下来，他站起身。
“早。”他的声音很温和。
“二哥，早。”苏瑶轻声回应。
“没睡好？”沈屿的目光落在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上，一语道破。他是一名顶级的医生，观察力敏锐到近乎可怕。
苏瑶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
“过来坐。”沈屿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身边的沙发。佣人很快端上了一杯温牛奶。沈屿将杯子推到苏瑶面前：“喝点东西。”
苏瑶捧着温热的杯子，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二哥。”她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
“嗯，我在听。”沈屿的语气充满了耐心，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病人。
“我有点……害怕。”苏瑶说出了心里话，“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你不需要特意说什么。”
“可是……十六年了。我跟她，是完全的陌生人。我不知道她的喜好，不知道她的脾气。万一……万一我让她失望了怎么办？”
“瑶瑶，”沈屿叫了她的名字，语气很认真，“你看着我。”
苏瑶缓缓抬起头，对上他温和而坚定的目光。
“你首先要记住一点，”沈屿说，“你是她的女儿。这不是一个需要你努力去扮演的角色，这是事实。你不需要讨好她，不需要表现自己，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可是，我……”
“没有可是。”沈屿打断了她，“你知道这十六年，她是怎么过的吗？”
苏瑶摇了摇头。
“她把你的生日，当成自己的受难日。每年的那一天，她都会把自己关在你的房间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她把找到你，当成了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对她来说，能再次看到你，摸到你，已经是神明最大的恩赐。失望？这个词，永远不会出现在她对你的情绪里。”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柔和了些：“她现在，可能比你更紧张，更害怕。”
“她……害怕什么？”苏瑶不解地问。
“害怕你不肯认她，害怕你怨她，害怕你这十六年吃了太多苦，而她这个做母亲的，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能为你做。”沈屿耐心地解释着，“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站在那里，让她看到你，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苏瑶捧着牛奶杯，指尖的温度，似乎一点点传到了心里。那种彻夜的、冰冷的恐慌，好像被这番话语慢慢融化了。
“如果……我哭了，会很丢人吗？”她小声问。
沈屿笑了，那笑容像是清晨的阳光，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当然不会。”他说，“那是你们母女重逢的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眼泪。”
大哥沈澈是在午餐时分回来的，他处理完公司最紧急的事务，便立刻赶了回来。三哥沈砚舟也回来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安静地坐在餐桌旁。
没有人说话，但行动已经表明了一切。午餐很简单，但每个人都吃得心不在焉。
下午两点，陈叔将车开了过来。
“大少，二少，三少，大小姐，可以出发了。”
一行四人上了车。加长的商务车，空间宽敞，但气氛却有些凝滞。沈澈闭目养神，但紧抿的嘴唇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沈砚舟一反常态地没有玩手机，只是看着窗外。沈屿坐在苏瑶身边，像早上一样，安静地陪伴着。
苏瑶的手心，又开始冒汗。
车子没有驶向公共的南城国际机场，而是通过一个特殊通道，直接开进了一片独立的停机坪。视野豁然开朗。
空旷的停机坪上，一架巨大无比的飞机，正安静地停泊在那里。那是一架空客A380，通体洁白的机身上，印着创世纪集团金色的徽标。它像一座小山，静静地矗立在蓝天之下，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和实力。
车子在飞机的舷梯旁缓缓停下。几乎就在车门打开的同一时间，飞机的舱门也打开了。
一道身影，迫不及待地从悬梯上冲了下来。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素雅长裙的女人，她的身形保持得很好，气质高贵优雅。但此刻，她所有的优雅和从容都消失了。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未施粉黛，眼眶红肿，目光死死地锁在刚下车的苏瑶身上。
她跑得太急，脚下的高跟鞋一崴，险些摔倒。
“妈！”沈澈和沈屿同时快步上前，扶住了她。
但她根本没有看自己的儿子们，她的眼里，她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那个站在车边，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孩。
“瑶瑶……”她挣开儿子的手，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到苏瑶面前。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从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滚落。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苏瑶的脸，手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不敢落下，似乎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易碎的梦。“瑶瑶……我的瑶瑶……”
终于，她再也无法克制，一把将苏瑶紧紧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那个怀抱，带着长途飞行的风尘，带着泪水的咸涩，却温暖得不可思议。
“对不起……对不起瑶瑶……”母亲的哭声，是压抑了十六年的痛苦和自责，每一个字都碎了，“是妈妈不好……是妈妈没用……是妈妈把你弄丢了……”
她的手臂收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女儿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让你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
苏瑶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她抱着。母亲的眼泪，温热的，浸湿了她的肩头。
“你骂我吧……你打我吧……瑶瑶……”母亲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肯原谅妈妈……求你……求你原谅妈妈……”
怀抱里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苏瑶能感受到那种极致的悲伤、悔恨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十六年来，她幻想过无数次母亲的样子。或温柔，或严厉，或美丽。却从没想过，会是眼前这样，脆弱到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二哥的话，在耳边响起。“她现在，可能比你更紧张，更害怕。”
苏瑶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有些生疏地，回抱住了眼前这个给了她生命的女人。
在她抱住母亲的那一刻，那道她自己筑起的心墙，轰然倒塌。积攒了十六年的委屈、孤独和思念，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决堤的泪水。
她将脸埋在母亲的颈窝里，放声大哭，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原来，这就是妈妈的怀抱。
是这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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