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里那颗带着“眼睛”纹路的鹅卵石，那转瞬即逝的温热跳动感，如同幻觉，却让阿檐的心神为之一定。他紧握着石子、香灰和纽扣，这三样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像三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将他从完全沉入绝望的边缘暂时拉了回来。祠堂废墟的阴影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断墙的呜咽和远处枯树下癸七那如同休眠火山般沉寂的身影。
暮色渐沉，天光由昏黄转为一种浑浊的深蓝。工厂下工的汽笛声遥远而模糊，生活区的嘈杂人声也被距离和废墟的阻隔削弱，变成一种沉闷的背景噪音。就在这片愈发浓重的暮色中，一点昏黄的光晕，如同萤火，在祠堂外的空地上亮了起来。
光晕来自一盏老旧的煤油灯。灯身是马口铁打的，布满磕碰的凹痕和锈迹，玻璃灯罩被油烟熏得发黑，但擦拭得还算干净。提灯的人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有些佝偻的老人。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牛皮纸。他是厂里的老巡夜人，大家都叫他老钟头，具体名字反而没人记得了。他提着灯，脚步很轻，踩在碎石和杂草上，几乎听不见声音。
老钟头没有看枯树下的癸七，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他的目光径直落在祠堂阴影里的牢笼和阿檐身上。那目光浑浊，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平静，没有好奇，没有恐惧，也没有同情，就像看惯了风雨的老树，对周遭的一切都已见怪不怪。
他在距离牢笼几步远的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停下，放下油灯。灯光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投下摇曳的、边缘模糊的光圈，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接着，他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些零碎玩意儿。
不是正式的棋盘棋子。他先用几块边缘磨圆了的碎红砖，在地上大致摆出一个“楚河汉界”的格局。然后，又拿出一些东西当作棋子：几个不同大小的生锈螺丝帽代表“卒”，两个稍微大点的齿轮当“车”，一小截铜管是“炮”，甚至还有一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比铜铃儿给的那颗小很多）作为“帅”。每一方棋子的底部，都小心地粘着一小片薄薄的铁皮。
最后，他掏出一块乌黑色的、巴掌大的磁石。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牢笼里的阿檐，用拿着磁石的手，指了指地上的“棋盘”，然后又指了指阿檐，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仿佛在说：长夜漫漫，无事可做，来下一盘吧。
阿檐怔住了。下棋？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境地？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癸七。癸七依旧如同雕塑，帽檐下的星芒缓慢明灭，对老钟头的出现和举动没有任何反应。或许，在星界执法者的逻辑里，一个凡间老人的无害行为，与监控“变量”的核心任务无关，属于可忽略的背景干扰。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阿檐点了点头。他无法离开牢笼，但老钟头似乎并不在意。
老人见阿檐同意，便用那块磁石，吸起代表红方“车”的那个齿轮，缓缓地、准确地放在棋盘一角。当齿轮被磁石吸起移动时，底部粘着的铁皮与粗糙地面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更奇妙的是，磁石移动的路径上，一些散落在地上的、极其细微的铁锈粉末，被无形的磁力吸引，自动在棋子后方形成了一条模糊的、断断续续的轨迹线，仿佛在记录这步棋的来路。
老钟头放下棋子，然后看向阿檐，等待着他的回应。
阿檐深吸一口气，努力集中精神。他无法亲手移动棋子，但他可以用意念，借助老钟头的手。他凝视着代表黑方“卒”的一个小螺丝帽，在心中默念移动的方位。
老钟头浑浊的眼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拿起磁石，精准地吸起阿檐“指定”的那枚棋子，按照阿檐意念中的落点，稳稳地放了上去。同样，棋子后方也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铁粉轨迹。
棋局，就在这种奇特的、无声的默契中开始了。
没有言语，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磁石吸附和移动棋子时的微弱摩擦声，以及远处模糊的市井之声。老钟头的棋风沉稳如山，每一步都经过长时间的思索，落子缓慢而坚定。阿檐起初心绪纷乱，落子仓促，但渐渐地，他被老人那种完全不理会外界变故、只专注于眼前方寸天地的沉静所感染。
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这一小片天地，将冰冷的牢笼、古怪的星界执法者和祠堂的破败都推向了背景的黑暗之中。光晕里，只有粗糙的“棋盘”，那些由工业废料充当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棋子”，以及老人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定无比的手。
在这缓慢的、近乎冥想般的对弈中，阿檐感到自己紧绷的神经，如同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一点点地抚平。那来自苍穹的冰冷注视、地底腐朽的喘息、以及被凡人排斥的孤立感，虽然依旧存在，却仿佛被这盏油灯的光晕和棋盘上的专注隔开了一层。他不再是那个被各方力量撕扯的“变量”，只是一个在下棋的人。
老钟头移动代表“马”的一个弯曲的铁钉时，磁石划过一道弧线，铁粉轨迹也随之弯曲，如同墨笔勾勒。他放下棋子，抬起眼，第一次对阿檐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几乎看不见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对棋逢对手的纯粹认可。
也就在这一刻，癸七那一直平稳闪烁的星芒，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手腕上仪器的屏幕，数据流中插入了一个微小的、代表“异常平静状态”的绿色标记，但转瞬即逝，重新被红色的监控数据覆盖。他似乎无法理解，在这种绝境下，目标变量为何会进入一种近乎“禅定”的稳定状态。
阿檐没有察觉癸七的细微变化。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这盘用废铁和磁石进行的、沉默的棋局中。他刚刚在心中指挥老钟头，走了一步险棋，用“炮”打掉了对方的一个“卒”。
老人看着棋盘，沉吟了许久，缓缓地，将磁石移向了自己的“车”。
而阿檐没有注意到，在他刚才那步棋落子的位置，地面上一小撮铁粉，似乎自发地聚拢起来，形成了一个极其模糊的、类似鸟爪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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