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愕然止住哭声,睁大了泪眼看向他。
她从未想过,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有朝一日会对自己用这种语气说话。
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情绪显然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朱翊钧没有再给她继续宣泄的机会。
他在李太后惊愕的目光中,一步步缓缓走近。
因为年纪尚小,即便李太后坐着,他也只是与她差不多高。
他伸出双手,轻柔却坚定地捧住了李太后泪湿的两颊,用拇指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那不断滚落的泪珠。
然后,他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了李太后的额头上。
这个亲昵的、带着全然依赖意味的动作,让李太后的哭声戛然而止。
朱翊钧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李太后耳中:
“母亲……”
“孩儿都记得呢。”
“孩儿怎么会忘了,母亲是如何拼尽全力护住孩儿的。”
“每一次夜里安寝,母亲总要起来探视四五回,用手探孩儿的鼻息。”
“但只要孩儿稍有哭闹,母亲便会厉声呵斥冯保、张宏他们,将儿子浑身上下检查个遍,生怕藏了根针。”
“送到嘴边的每一口吃食,母亲甚至……都要先替孩儿尝过一遍,才敢喂到孩儿嘴里。”
“这些事,桩桩件件,孩儿哪里敢忘?
一刻都不敢忘!”
“母亲以抚育为慈,儿亦以奉母为孝。”
“方一登基,孩儿便心心念念要恩荫国丈,让外祖家光耀门楣。”
“日日勤学苦读,只盼着不让母亲失望,能早日为母亲分忧。”
“恳恳临朝听政,只盼着能快些长大,为母亲遮风挡雨,撑起这片天。”
“可是如今……如今……”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压抑的痛苦和无助:
“高拱逼我!嫡母迫我!
满朝文武,多少人表面恭敬,心底却在笑话朕这小儿皇帝!
朕孤身一人坐在那龙椅上,除了母亲,还能依靠何人?”
紧接着,他的话锋一转,字字诛心,却又带着血脉相连的痛楚:
“而母亲您呢?
您为外朝所忌惮!
受内臣所欺瞒!如今更要遭正宫羞辱!
您在这深宫之中,除了您这不中用的孩儿,还能依靠何人?”
他猛地抬起头,双手依然捧着母亲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那双年轻的眼眸中,此刻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决绝火焰:
“我们孤儿寡母,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相依为命!
犹如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哪里还容得下半点猜忌?
哪里还经得起内耗分离?”
李太后面对皇帝这连番的质问与情感冲击,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所有的委屈和愤怒,似乎都被这炽烈而真挚的话语冲散了。
朱翊钧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字一顿,如同立誓般说道:
“母亲养育我十载,历尽艰辛,孩儿刻骨铭心,永世不忘。”
“如今,孩儿既已继位登极,便是这大明的皇帝!”
“母亲以后,还请放心由儿子来奉养!”
“有什么话,且诚心与孩儿说!有什么事,也放手交给孩儿去做!”
“——请您相信朕!”
说罢,朱翊钧松开手,后退一步,郑重地撩袍,向李太后深深一拜。
在他不被注视的低垂眼眸中,一丝冰冷刺骨的决意,如寒刃般骤然划过。
外廷的狂风暴雨也就罢了,如今这宫禁之内,锦衣卫和东厂都已初步掌握。
是真当他这个十岁皇帝,不敢举起屠刀,行那雷霆手段吗?
朱翊钧一脸沉思地从慈宁宫走了出来。
方才那番半是安抚、半是逼迫的作态,总算是暂时稳住了李太后——
甚至可以说,他是趁着她方寸大乱之际,成功地让自己成为了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他也终于从她口中逼问出了答案。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陈太后当年被赶去别宫,竟然真的与李太后没有直接关系。
据李太后带着委屈和愤怒的剖白,她从未主动针对、构陷过这位“姐姐”。
以朱翊钧对李太后的了解,在方才那种情绪激动、寻求儿子认同的情况下,她不太可能说谎。
那看来,根子还是出在别处了……
或许,真得从陈名言嘴里挖出点真东西来。
昨日他还不太明白陈名言那番举动是何用意,此刻回想起来,分明是在向自己这个皇帝表态、靠拢。
只希望他是真的知道些什么内情,否则,摸不清陈太后的真实想法和动机,自己就太过被动了。
即便要行雷霆手段,事后也总得想办法说服这位嫡母,
否则没有皇帝与两宫太后一同下诏,罢免高拱之事未必能顺利达成。
最好的情况,是能对症下药,明白陈太后究竟想要什么。
哪怕退一步,也要弄清楚其中的恩怨根底,才好决定日后是让她安享晚年,还是迁居别宫,
做个有名无实的“静慈仙师”,又或是……让她“忧思成疾”,数年后“郁郁而终”。
朱翊钧脑中转着这些冷酷的念头,一路回到了乾清宫。
……
用过晚膳,朱翊钧一边翻阅着锦衣卫送来的存档密件,一边耐心等待着陈名言。
朱希孝倒是尽心,将一应与陈太后相关的文字记录,不管有用没用,全都搬了过来。
卷帙浩繁,堆了半张桌子,一时半会儿根本看不完。
张宏在一旁安静地掌灯伺候,突然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
“张大伴,听闻在朕的母后陈被迁居别宫前后,陈洪跟冯保在底下斗得很厉害?”
习惯了这位万岁爷时常一心二用,如今的张宏时刻准备着应答问话。
他轻声回道:“万岁爷圣明,是有这么回事。
奴婢听说,二人当时在司礼监的值房里,为了争权夺利,差点就挽起袖子大打出手,很是不顾体面。”
朱翊钧闻言一怔,东厂提督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差点在办公场所上演全武行?
这画面未免太过“生动”。
他好奇道:“竟如此不顾体面?”
张宏解释道:“实在是积怨过深所致。”
“这里头既有在裕王府时就结下的旧怨,也有入宫之后争权夺利的新仇。”
“当时直接的导火索是,陈洪为了讨好先帝,不知从哪儿搜罗了一批美人想要进献。
可人还没送到先帝跟前,就被冯保截住了,
借口说其中有人疑似染了时疫,直接带着东厂的人,将那些女子全数处置掉了……”
张宏的声音越说越低。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穿越万历,中兴大明!都是好演员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