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韫站在原地，山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她心中冰冷的万分之一。那个戴着面具的幽灵，用这种极端而精准的方式，再一次强行介入了她的命运。清理道路，留下补给……他到底想做什么？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与引导？那句“果然是他”和云湛骤然改变的决定，更像是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已混乱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云湛检查完最后一具尸体，缓缓站起身。他的脸色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冷硬，目光扫过那些物资，最终落在苏清韫苍白而迷茫的脸上。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眼神深邃，仿佛在重新评估着什么，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看来，这位慕容将军，对我们还真是……‘关照有加’。”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讥诮，“既然如此盛情，我们若再不领受，倒显得不识趣了。”
他不再看苏清韫，转向手下，语气斩钉截铁：“带上东西，上马！沿着他指的方向，继续走！”
“主公，前方吉凶未卜，是否再……”一名心腹手下忍不住低声劝谏。
“不必多言。”云湛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是吉是凶，总要走了才知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为我们准备了怎样的‘惊喜’。”他翻身上了一匹马，动作流畅而带着一种隐忍的力量感。
苏清韫被阿月扶着，也上了一匹马。她的手心冰冷濡湿，紧紧抓着缰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前路未知，后有隐踪，身边是目的难测的“恩人”，暗处是身份诡异、行为莫测的“故人”……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激流的石子，只能被动地随着漩涡沉浮，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方向。
队伍再次启程，沿着慕容灼所指的那条更加偏僻难行的小路，向深山进发。有了马匹代步，速度快了许多，但气氛却更加凝滞。无人说话，只有马蹄踏在碎石和枯枝上的嘚嘚声，以及山林深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更添几分阴森可怖。
苏清韫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观察着沿途的环境。这条路比之前云湛带他们走的还要隐蔽，几乎不能称之为路，只是在密林和山崖间蜿蜒穿梭的兽径。若非有人指引，绝难找到。
那个慕容灼，为何会对这片地域如此熟悉？他究竟是谁？
她忍不住偷偷看向前方的云湛。他骑在马上的背影挺拔，似乎对周遭的险峻毫不在意，只是偶尔会抬手示意队伍调整方向，对路径的熟悉程度，似乎并不亚于那个神秘的慕容灼。
这位云先生，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与苏家有些渊源的商人吗？一个商人，为何会有如此精锐的手下？为何面对狄戎伏击和天雄军诡异出现时，能如此镇定甚至……隐隐透出对峙之意？他执意带她北上，真的仅仅是为了帮她寻找所谓父亲的“故友”？
疑团越滚越大，像四周越来越浓的雾气，将她重重包裹，几乎喘不过气。
又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依旧漆黑，但山林间的雾气却越来越浓，白茫茫一片，能见度极低，几乎看不清数步之外的景象。马蹄声在浓雾中也变得沉闷而模糊。
“小心些，跟紧了！”云湛的声音从前方的雾气中传来，带着一丝凝重。
队伍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每个人都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留意着脚下的山路和四周的动静。
苏清韫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在这种浓雾中，若是遇到袭击，后果不堪设想。
忽然，前方传来云湛一声低沉的喝止：“停！”
队伍瞬间静止下来。所有人在马上凝神屏息，紧张地望向雾霭深处。
浓雾中，隐约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的、金铁交击的声响！以及……压抑的惨叫声！
声音似乎是从左前方的一片陡峭山坡下传来的！距离他们并不远！
有厮杀！
云湛眉头紧锁，侧耳倾听片刻，眼神骤然一凛。他猛地一挥手，示意手下下马，潜行靠近！
众人悄无声息地滑下马背，将马匹拴在树下，借着浓雾和树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
越靠近，那厮杀声和惨叫声便越发清晰！听起来战斗颇为激烈，但持续的时间似乎并不长。
苏清韫的心狂跳着，跟在云湛身后，拨开挡在眼前的湿冷树枝。
终于，他们潜行到山坡边缘，借着地势向下望去——
只见坡下的一小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雾气稍淡，影影绰绰地可见数十道身影正在激烈搏杀！其中一方穿着狄戎的皮袄，人数较多，但显然阵脚已乱，正被另一方人数较少、但装备精良、配合默契的黑衣人无情剿杀！
那些黑衣人！他们的打扮……与之前慕容灼带来的那队骑兵一模一样！只是此刻弃了马，在进行步战！他们的动作狠辣精准，如同高效的杀戮机器，每一次出手都必有一名狄戎人倒下！
而在这群黑衣人的最中央，一个挺拔的身影尤为醒目！他手中并非长枪，而是一把狭长的弯刀，刀光在浓雾中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血雨！他的脸上，那半张金属面具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慕容灼！他竟然在这里！而且正在与另一股狄戎人厮杀！
苏清韫的呼吸几乎停止，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身影。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群狄戎人又是怎么回事？是偶遇？还是……他专程在此截杀？
战斗很快就接近了尾声。那些黑衣人的战斗力远非这群狄戎散兵游勇可比，不过片刻功夫，狄戎人便已死伤殆尽，只剩下最后几个被团团围住，做困兽之斗。
慕容灼一刀劈翻面前最后一个敌人，染血的刀尖斜指地面，鲜血顺着刀身上的血槽蜿蜒滴落。他微微喘息着，面具下的目光冷冽地扫过满地尸骸，然后，缓缓抬起头，似乎……精准无比地望向了苏清韫他们藏身的山坡方向！
尽管隔着浓雾和距离，苏清韫却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般，瞬间钉在了自己身上！让她浑身一僵，动弹不得。
他早就知道他们在这里！
云湛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慕容灼在此截杀狄戎，绝非偶然！他是在清理道路，或者说，是在向他们展示力量，进行一种无声的警告和威慑！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名倒在血泊中、看似已经死去的狄戎人，忽然猛地暴起！手中一把淬毒的匕首，如同毒蛇出洞，直刺向背对着他、正在巡视战场的慕容灼的后心！
这一下变故来得极其突然，速度快得惊人！
“小心！”苏清韫失声惊呼，心脏骤然缩紧！声音脱口而出的瞬间，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几乎就在她惊呼的同时，慕容灼仿佛背后长眼一般，身形极其诡异地一侧，那淬毒的匕首擦着他的软甲划过，带起一溜火星！他反应快得不可思议，侧身的同时，手臂一屈，手肘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向后撞去！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传来！
那名偷袭的狄戎人惨叫一声，胸骨尽碎，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慕容灼缓缓站直身体，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名偷袭者的惨状。他只是转过头，面具下的目光，再一次，穿透浓雾，牢牢地锁定了山坡上、失声惊呼后脸色煞白的苏清韫。
那目光极其复杂，冰冷锐利依旧，却又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仿佛冰封的湖面下，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却又被强行压下。
四目相对，隔着弥漫的雾气，隔着满地的尸骸，隔着无法逾越的仇恨与时光。
苏清韫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她刚才……竟然下意识地出声提醒了他？提醒这个可能是覆灭她家族的仇人？提醒这个身份不明、行为诡异的边将？
为什么？
是因为那双眼睛太过熟悉？是因为他厮杀的身影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还是因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被暗算？
愚蠢！苏清韫，你简直是天下最愚蠢的人！她在心底狠狠唾弃自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试图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清醒。
云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的目光在慕容灼和苏清韫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与冰冷的算计。他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苏清韫身前，隔断了那两道对视的目光，对着坡下的慕容灼拱了拱手，声音朗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慕容将军好身手！云某佩服！多谢将军再次为我等清除障碍！只是不知将军一路相随，又屡施援手，究竟意欲何为？若是陛下或曹公公有任何吩咐，不妨明言！”
他的话语看似客气，实则字字珠玑，直接将慕容灼的行为与皇帝、曹无伤联系起来，既是试探，也是再次在苏清韫心中坐实慕容灼的身份。
坡下的慕容灼沉默着。浓雾在他周身缭绕，让他挺拔冷硬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手中的弯刀还在滴着血，整个人仿佛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手，用刀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是一条更加陡峭、通往更高处山岭的小径。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对着手下做了一个手势。
那些黑衣人立刻行动起来，迅速拖走同伴的尸体，处理战场痕迹，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不过片刻功夫，除了满地无法立刻清除的血迹，坡下几乎恢复了原状。
慕容灼最后朝山坡方向看了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云湛，再次落在苏清韫脸上，深邃难辨。随即，他转身，带着那群如同鬼魅般的黑衣人，迅速消失在浓雾弥漫的山林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地的血腥，和更加扑朔迷离的局势。
云湛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身后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苏清韫，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苏姑娘，似乎……很关心那位慕容将军的安危？”
苏清韫心中一凛，猛地抬头看向云湛，对上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垂下眼睑，低声道：“我……我只是被吓到了。任谁看到刚才那种场面，都会失态吧。云先生多虑了。”
云湛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是吗？或许吧。”他不再追问，转而望向慕容灼最后所指的那条陡峭小径，“他又给我们指了条‘明路’。苏姑娘，你觉得，我们是该继续相信这位‘热心’的慕容将军，还是……另寻他途？”
他将选择权，抛给了苏清韫。
苏清韫的心乱如麻。慕容灼的行为处处透着诡异，云湛的态度也变得微妙难测。每一条路都可能通向未知的危险。但不知为何，那条陡峭的小径，仿佛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她无法抗拒。
她想知道，他一次次地指引，究竟想把她引向何方？那片浓雾笼罩的山岭之上，又藏着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那条云雾缭绕的小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坚定：“既然……别无选择，那就……走吧。”
云湛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芒，点了点头：“好。那就如苏姑娘所愿。”
队伍再次行动起来，朝着那条陡峭未知的小径，向着迷雾更深处行进。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更大的谜团之上。雾锁重山，也锁住了每个人心中的重重疑窦与前路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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