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韫被黑衣人几乎是半架着，在崎岖的山林中快速穿行。
她的身体机械地跟着移动，灵魂却仿佛还停留在那处悬崖边，停留在谢珩最后看她那一眼的瞬间，停留在那无尽的、冰冷的深渊之上。
痛。无处不在的痛。伤口的痛，心口的痛，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对自身命运和这荒谬世道的无力与绝望。
黑衣人们沉默而高效，显然对这片山林极为熟悉。他们巧妙地避开可能的追踪路线，专挑最难走的小径，有时甚至需要借助绳索攀爬陡峭的岩壁。
苏清韫浑浑噩噩，任由摆布。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夜幕开始降临。
终于，在一处极其隐蔽的、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山壁前，黑衣人停了下来。为首那人熟练地拨开藤蔓，露出一个狭窄的洞口。
“苏姑娘，请。”
洞内别有洞天，虽然不大，却干燥整洁，甚至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显然有人常驻于此。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奇异的冷香。
一个穿着青色布袍、背影清瘦挺拔的人，正背对着洞口，站在一张简陋的石桌前，似乎在查看一幅地图。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油灯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甚至可以说得上俊秀的脸庞，眉眼温润，唇色偏淡，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然而，与他年轻外貌极不相称的，是他那双眼睛。
深邃，沉静，仿佛蕴藏着千年古井的幽深寒水，又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悲欢离合，带着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沧桑和……一种隐隐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他看向苏清韫，目光在她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痛惜，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但这种情绪消失得极快，快得让苏清韫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的脸上很快恢复了一种温和却疏离的平静。
“苏姑娘，你受苦了。”他开口，声音清朗温和，如同山涧清泉，却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在下姓云，单名一个‘湛’字。此地简陋，但尚算安全，姑娘可在此安心养伤。”
云湛？苏清韫在脑中飞快搜索，却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京中高门，似乎并无姓云的显赫世家。他到底是谁？为何要救她？那声“主公”又是什么意思？
“是你……派人在水牢，还有悬崖救了我？”苏清韫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浓的戒备和疲惫。她注意到，洞内还有两名作侍女打扮、眼神精干的女子垂手侍立，显然也是对方的人。
“是。”云湛坦然承认，他做了个手势，一名侍女立刻端来一碗温水。他亲自接过，递到苏清韫面前，“姑娘先喝口水，缓一缓。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问，我会慢慢告诉你。”
他的态度温和有礼，举止从容，让人挑不出错处，反而更显得高深莫测。
苏清韫确实渴得厉害，也顾不得许多，接过碗小口喝了起来。温水滋润了干灼的喉咙，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些。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们素不相识。”她放下碗，直视着云湛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
云湛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跳跃的灯焰，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并非素不相识。令尊苏正庭苏公，于我有半师之谊，更有救命之恩。当年若非苏公暗中相助，我早已死在流放途中。”
父亲？苏清韫心中一震！父亲竟还救过这样一个人？
“至于为何救你……”云湛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变得锐利而深沉，“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扳倒那个高踞龙椅、倒行逆施的暴君，为苏公、为无数枉死的忠魂，讨还一个公道！”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力量。
苏清韫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竟敢如此直斥皇帝为暴君！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你究竟是谁？”她忍不住再次追问。
云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样式古朴的玄铁令牌，令牌上雕刻着的，并非龙纹凤饰，而是一种苏清韫从未见过的、类似星辰环绕古树的奇特图腾。
“前朝遗脉，云氏湛。”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苏清韫耳边，“我的祖父，是前朝末帝的幼弟，靖王云崇。”
前朝遗孤？！
苏清韫惊得几乎要站不稳！前朝覆灭已近百年，皇室血脉早已被当今朝廷追杀殆尽，怎么可能……还有遗孤存世？并且……还如此年轻？还拥有这样一股神秘的力量？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很惊讶吗？”云湛的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皇室倾轧，斩草岂能除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云氏一族，忍辱负重百年，暗中积蓄力量，等的就是一个拨乱反正、重见天日的时机。”
他看向苏清韫，目光灼灼：“而皇帝与狄戎勾结、构陷忠良、自毁长城的行径，正是他民心尽失、国运将衰的征兆！也是我们最好的时机！苏姑娘，你手中的证据，以及你苏家满门的血仇，将是点燃这场燎原之火的……第一颗火种！”
苏清韫彻底明白了。原来如此！救她，并非单纯的仗义或报恩，而是看中了她手中的证据和她苏家遗孤的身份所能带来的巨大号召力和正义性！他们是要利用她，利用苏家的冤屈，来为他们前朝复辟的大业铺路！
一种冰冷的、被利用的感觉油然而生。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不，甚至可能是一个更深、更危险的旋涡！
“那份星图……”苏清韫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的位置，眼神重新变得警惕，“你们想要它？”
云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动作和抵触，他并没有逼迫，反而温和地笑了笑：“苏姑娘，你误会了。那份证据，属于你，属于苏公。我们并非想要夺取它，而是……想要帮助你，用它来达成我们共同的目标。”
他走上前一步，目光诚恳（至少看起来如此）：“皇帝势大，根深蒂固，仅凭你一人之力，就算拿到石书，又如何能扳倒他？甚至可能还未抵达京城，便已遭毒手。慧觉师太、赵敬之先生的遭遇，便是前车之鉴。”
“但我们不同。”他的语气带着强大的自信，“我们有自己的力量和渠道，可以确保证据安全送达北境，也能助你将其公之于天下，更能……保护你和你弟弟苏清晏的安全。”
清晏！他果然知道清晏！
苏清韫猛地抬头：“清晏在你们手里？！”
“苏姑娘放心。”云湛安抚道，“令弟此刻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受到妥善照顾。只是眼下风声太紧，不便让你们相见。待时机成熟，你们姐弟自会团聚。”
他的话，半是安抚，半是……威胁。清晏，成了他手中另一枚筹码。
苏清韫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俊秀、却深不可测的前朝遗孤，看着他温和表面下那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没有选择。
谢珩死了。
慧觉师太死了。
弟弟在他们手中。
皇帝的人还在疯狂搜捕她。
除了暂时依附于这股神秘的前朝力量，她似乎……无路可走。
复仇的火焰还在胸腔里燃烧，可前路，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迷雾重重，吉凶难测。
她缓缓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声音低哑而疲惫：“我……需要时间考虑。”
云湛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并不逼迫，只是温和地点点头：“理应如此。姑娘伤势未愈，又历经惊变，需好生休养。阿月，带苏姑娘去隔壁石室休息，好生伺候。”
“是。”一名侍女上前，恭敬地对苏清韫道：“苏姑娘，请随奴婢来。”
苏清韫如同木偶般，跟着那名侍女，走向洞穴侧壁一道简陋的石门。在踏入石室的最后一刻，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云湛依旧站在油灯下，清俊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正低头看着石桌上的地图，手指缓缓点在了北境“狼吻谷”的位置上。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苏清韫的心，猛地一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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