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富比的线上拍卖会,像一场无声的战争。
代官山的顶层公寓里,巨大的投影屏映射着拍卖师的脸和飞速滚动的竞价条。
潘宁和谢焰并肩坐在沙发上。
面前的投影屏幕上,拍卖师正用抑扬顿挫的英语,介绍着即将拍卖的下一件作品——谢焰的《微尘》。
价格从一个中规中矩的数字开始,然后,开始垂直攀升。
“八百万!”
“一千万!”
“一千五百万!”
一个代号为“Lm”的买家尤其扎眼,像一条红了眼的疯狗,死死咬住价格不放。
每一次加价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那就是刘建明。
潘宁隔着屏幕,甚至能嗅到他那身廉价西装被冷汗浸透的酸腐味。
谢焰看着那些飞速跳动的数字,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那感觉很古怪,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那些足以改变普通人一生的数字,此刻,只是潘宁棋盘上,用来引诱猎物的诱饵。
潘宁确实像个导演。
她端着一杯巴黎水,偶尔侧过头,看一眼身旁笔记本电脑上由程霜实时传来的数据流。
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刘建明画廊的资金状况,以及几家正在准备随时入场“捡漏”的竞争对手的动态。
一切,都在她的剧本里。
当价格被抬到三千万日元节点时,刘建明明显犹豫了。
这已经逼近他能动用资金的极限。
就在这时,拍卖师脸上堆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各位,在竞价进入白热化阶段之前。”
“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一位特邀评论嘉宾,为我们解读这件备受瞩目的作品。”
“他就是……筑波大学艺术理论系的终身荣誉教授,国际着名艺术评论家,渡边宏先生!”
来了。
潘宁的指尖在玻璃杯壁上轻轻一点。
屏幕切换,渡边宏那张学者风范的脸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粗花呢西装,戴着老式眼镜,对着镜头,先是温和地笑了笑。
“晚上好,各位艺术同好。”他的声音充满磁性与权威。
他没有马上评论谢焰的作品。
而是先不吝言辞地盛赞了另一位“年轻的、极具东方禅思的艺术家”——顾英辉。
他将顾英辉的新作《禅室》拔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哲学高度。
称其为“在浮躁的消费时代里,为我们提供了一处精神的避难所”。
铺垫做得足够长,长到所有人都认可了他的权威性与公正性。
然后,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神情。
“但是,对于谢焰君的这件《微尘》,我必须说,我感到了担忧。”
“甚至……是痛心。”
渡边宏扶了扶眼镜,语调沉重。
“我们不能否认,这件作品在技术上是成熟的,它所呈现的视觉冲击力也是毋庸置疑的。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
“艺术的生命力,源于其内核的纯粹性与精神的独立性。”
“我在这件作品里,看到了太多迎合市场的计算,看到了太多资本运作的痕迹。”
“它太喧嚣,太急切,充满了铜臭味。”
“火药,在谢焰君的手中,本该是探索生命与毁灭边界的媒介。”
“但现在,它似乎正在沦为一种制造市场爆点的工具。”
“作为他曾经的老师,我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扼杀。”
诛心之论。
直播间的聊天区瞬间炸开了锅。
“渡边教授都这么说了……”
“果然还是太年轻了,被资本腐蚀了。”
“我就说嘛,哪有二十多岁的大师。”
拍卖界面上,原本紧跟在刘建明身后的几个买家,头像瞬间暗了下去。
刘建明那张胖脸在自己的直播小窗里,汗如雨下,脸色惨白。
他骑虎难下。
放弃,就等于默认了渡边宏的评语,他之前投进去的几千万日元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如果继续跟价,万一无人接盘,他就要砸锅卖铁,去接手一件被学术泰斗公开宣判“死刑”的作品。
顾英辉在他自己的公寓里,端着一杯红酒,看着屏幕上的一切,脸上是胜利者的微笑。
他惬意地晃着杯中的红酒,对身边的林菲菲笑道。
“看见没?这就是下场。毁掉我们的订婚宴时,潘宁就该想到有今天。”
在谢焰的脑海里,记忆涌来,渡边宏讲课时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温和而坚定的语调。
讲台上,手执粉笔,一笔一划勾勒出艺术轮廓的专注神情。
被画廊拒绝,被同行嘲讽,他都无所谓。
但渡边宏不一样。
那是他学生时代唯一认可的老师。
今天,亲自宣判了他的死刑。
一种熟悉的、被全世界背弃的冰冷感,再次将他包裹。
就在这时,一只温软的手伸了过来,盖住了他的眼睛。
潘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别听,也别看。记住我跟你说的,凯撒的归凯撒。”
几乎是同时,拍卖界面上,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变故发生了。
一个代号为“dragon”的匿名买家,毫无预兆地,直接出价。
“一亿日元!”
整个拍卖场,死寂了一秒。
随即,是火山爆发般的轰动。
一亿!
这个数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渡边宏的脸上。
它直接碾碎了之前所有的竞价,碾碎了所有的观望,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姿态,宣告了王者的降临。
渡边宏脸上的学者风度瞬间凝固,他张着嘴,看着那个数字,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
顾英辉手里的酒杯,砰地一声砸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这还没完。
几乎在“一亿日元”这个价格z炸开的同时,日本影响力最大的社交媒体平台上,一个加了蓝V认证、粉丝数寥寥无几,但每一个粉丝都是政商巨擘的账号,更新了一条动态。
账号名:近藤健司。
动态内容,只是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一幅气韵生动的书法作品,只有两个字:雪魂。
配文,也只有一句话:“真の芸术は、言叶を要しない。”(真正的艺术,无需言语。)
如果说,“一亿日元”是资本砸下的核弹。
那近藤健司这条动态,就是来自审美帝王的圣旨。
东方与西方,两位身处金字塔尖的顶级藏家,一明一暗,一商一哲。
在同一时间,用各自最顶级的力量,为同一个年轻人加冕。
聊天区彻底疯了。
“我眼花了吗?近藤先生?是那个京都的近藤先生?”
“雪魂!这是为谢焰在听雪寺的作品题的字!天哪!”
“一亿日元的神秘富豪,加上京都哲人的背书……这个谢焰到底是什么来头?”
“渡边教授的脸,现在比调色盘还精彩,哈哈哈哈!”
这场精心策划的围剿,在潘宁的布局下,变成了一场为谢焰封神的全球直播。
潘宁慢慢合上笔记本电脑。
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谢焰。
他的眼睛还怔怔地盯着屏幕,盯着渡边宏那张扭曲的脸。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郁结之气,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潘宁只是静静地等着。
许久,谢焰才缓缓转过头。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有感激,有震撼,更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全然的信赖。
潘宁看着他,语气很淡。
“现在,你还觉得他是你的恩师吗?”
谢焰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渡边宏的背叛。
而是潘宁想让他看到,他所珍视的、来自权威的认可,在真正的力量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从这一刻起,他与自己的过去,那个渴望被主流接纳的过去,彻底决裂了。
就在这时,潘宁的手机,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屏幕上,是程霜转发来的一封邮件。
发件人,是森美术馆馆长办公室。
邮件的措辞,礼貌而官方。
但潘宁能读出字里行间那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急切。
“潘宁小姐、谢焰先生:铃木千代女士诚挚邀请二位,参加下周于本馆顶层举办的春季晚宴。届时,铃木女士将现场宣布本年度最重要的合作艺术家。另,顾英辉先生与渡边宏教授,亦在受邀之列。”
潘宁的唇角,终于真正地,向上扬起。
“荣幸之至。”她回复了邮件。
主菜,要上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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