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渐收，山雾裹着夜露漫过青竹村西头的土坯仓房。
三辆黑篷马车的轮辙在泥地上压出深痕，二十道黑影顺着田埂猫腰疾行，蓑衣下摆沾着带泥的草屑，像二十条贴着地爬行的黑蛇。
为首的死士头目抬手压了压帽檐，目光扫过半开的仓门——门轴处挂着半截草绳，在风里晃得人心痒。
他喉结滚动两下，腰间永安三仓的铜牌撞在刀柄上，发出细碎的响。
身后跟着的瘦高个死士凑过来，声音像砂纸擦过石片：头，这仓门开得蹊跷。
蹊跷个屁。头目啐了口，刀把在掌心碾出红印，程帮主说苏小娘软了，要献灵米种求活，你当那村姑真能扛过三仓压粮？他踹了脚仓门前的柴草堆，浸了桐油的稻草发出轻响，再说了，柴草都备好了，她不软能怎的？
话音未落，仓内突然传来一声闷咳。
咳咳......
像是老妇被烟呛着的哑声，混着稻草摩擦的窸窣。
二十道目光齐刷刷扎进仓门，就见个穿青布破衫的妇人踉跄着挤出来，鬓角沾着草屑，眼眶红得像刚哭过：别......别烧......她扶着门框直喘气，手指往仓里虚虚一指，粮都在里头，苏娘子说......说愿献种求活......
头目眯起眼。
这妇人的声线尖细里带着颤，活脱脱是前两日来粮行送绣品的林秀娘——那软蛋婆娘被他扇了两耳光就哭着招了青竹村存粮的位置，此刻连抹眼泪的动作都像极了。
他嘴角咧开，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好个苏小娘，倒会挑软柿子。他冲手下一挥手，进去！
先点柴草立威，再搜粮！
二十人蜂拥而入。
仓内堆着半人高的空米袋，最里头摞着两垛柴草，油腥味混着湿霉味直往鼻孔里钻。
瘦高个死士摸向怀里的火折子，手指刚碰到铜壳，后颈突然冒起冷汗——胃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从喉咙到小腹都烧得发疼。
他踉跄两步，撞翻了脚边的陶瓮，里面滚出几个麦饼，饼屑撒在泥地上，混着他发虚的视线。
饼......有毒！他喊了半句，膝盖一弯栽倒在柴草堆上。
头目刚要骂他装怂，突然觉得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
他使劲甩头，眼前的米袋却成了重影——方才那老妇递来的劳军饼还哽在喉咙里，此刻泛着股怪味，像掺了晒干的苦楝叶。
他想摸刀，手腕却软得抬不起来，刀柄从指缝滑下去，砸在脚边。
有诈！撤——
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
梁上突然掠过一道黑影，带起的风掀翻了他的斗笠。
关凌飞足尖点着梁木借力跃下，腰间铁鬃犬早挣开绳索，獠牙闪着冷光直取他咽喉；银灰山猫从他肩头窜出，利爪划向左侧死士的右眼，猫爪勾住眼皮的瞬间，血珠子砸在泥地上。
仓内瞬间炸开惨叫。
东墙！关凌飞低喝一声，铁鬃犬已咬住头目手腕，犬齿咬碎骨头的脆响混着死士的哀嚎。
山猫跳上柴草堆，银灰毛炸成团，一爪拍在想爬窗的死士后颈，那死士闷哼一声，顺着窗沿滑进泥水里。
西仓暗门裂开条缝，苏老根举着竹矛当先钻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青壮，每人手里的竹矛尖都沾着松脂——白天苏惜棠特意让他们在矛尖抹了辣椒汁，此刻戳在死士腿上，疼得人直抽抽。
赵铁匠的铁锤砸在门闩上，火星子溅了满地，仓门被死死闩住，只剩头顶透气的木窗漏进几缕月光。
都老实点！苏老根踹翻个想捡刀的死士，竹矛尖抵在他心口，动一下，老子捅穿你！
仓顶突然传来清越的女声。
苏惜棠踩着瓦当站直，月光漫过她肩头，腰间玉佩泛着幽绿的光——灵田的稻浪在她意识里翻涌，像在应和她擂鼓般的心跳。你们也是穷苦人。她声音裹着山风撞进仓内，程九枭给你们几文卖命钱？
可你们娘老子、妻儿老小，难道要跟着背人命债？
有死士刀当啷砸在泥地上。
我投！个年轻死士跪下来，裤裆湿了片，我娘被关在粮行柴房里，程九枭说......说我不烧仓，就把我娘沉河......
另个满脸刀疤的死士也扔了刀，膝盖一弯跪在柴草堆里：我家娃病了，找程九枭借了五两银子......
苏惜棠指尖扣住玉佩，灵田里那株迷魂蕊的淡紫色花瓣突然在意识里舒展。
她望着仓内东倒西歪的死士，喉头发紧——这些人脸上的恐惧，和青竹村去年春荒时讨饭的老阿公、饿晕的小娃，竟有几分像。
把刀踢远。关凌飞扯过条麻绳，铁鬃犬蹲在他脚边，舌头舔着嘴角的血，苏娘子说话算话，留你们命。
头目还在硬撑，被铁鬃犬咬着的手腕渗出血沫：程帮主......程帮主不会放过你们......
那便让他来。苏惜棠从仓顶跃下，落地时带起片草屑。
她蹲在头目面前，指尖沾了沾他脸上的血，你猜，他是先救你们，还是先抢我青竹村的灵米种？
头目瞳孔骤缩。
关凌飞蹲下身，刀尖挑开死士腰间的油皮袋。
火油混着雨水滴在柴草上，泛着腥甜的气味——这是程九枭要烧仓的引信，此刻却成了最妙的伏笔。
他抬头看向苏惜棠，山猫正用舌头舔她手背，像在讨好。
都收起来。苏惜棠站起身，月光照亮她眼底的冷光，明早，让程九枭来收他的。关凌飞将最后半坛火油泼在柴堆上时，泥地上的水洼里浮起层浑浊的油花。
他用刀尖挑起团浸了松脂的破布，火星子溅在油层上，转瞬腾起半人高的火舌。
铁鬃犬蹲在他脚边，喉咙里滚着低低的轰鸣，山猫则缩在苏惜棠肩头，尾巴尖一下下扫过她耳后——那是它紧张时的习惯。
烧得再旺些。苏惜棠攥着腰间玉佩，灵田里的迷魂蕊在意识里蔫了大半，可她的指尖却比火更烫，程九枭要的是火，咱们便给他把火。她望着窜上仓顶的火苗，火光映得眼尾泛红，但这火得烧穿他的算盘。
咚——咚——咚——
小石头的铜锣声像块炸雷劈在村口。
关凌飞的刀归鞘，铁鬃犬已箭一般窜了出去；苏惜棠反手拽住林秀娘的手腕，那绣娘正抖着手指往死士堆里缩：别怕，去把那两个逃出去的探子押来。林秀娘的指甲掐进掌心，却还是咬着牙应了，她想起前日苏惜棠塞给她的麦饼，麦香混着药草味，比她这辈子吃过的都甜。
两骑官差的青马在火场前十步刹住，马蹄溅起的泥点落在苏老根的竹矛上。
为首的公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刀鞘磕着马鞍：好大火！
你们这是——
官爷看仔细！林秀娘拖着两个灰衣人踉跄跑来，其中一个的青布衫被她扯得露出半截黑里子，这两个说要帮我们搬粮，可您瞧这衣裳里衬！她用力一撕，靛青的里布上赫然绣着米粒暗纹——正是永安粮帮的标记。
苏惜棠往前走了半步，火光映得她眼底发亮：官爷是来查粮的？
巧了，我们刚逮到要烧仓的贼。她抬手指向跪成一片的死士，您看，这些人说程帮主逼他们放火，还说粮帮的人扮成我们村民......
公差的目光扫过火场里翻涌的黑烟，又扫过村民手里明晃晃的竹矛、赵铁匠肩上还滴着血的铁锤。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猛拽缰绳：火势太大，不便查探！话音未落，两匹马已掉转方向，马蹄声溅着泥水往村外去了，连马屁股都没多留半刻。
官差怕了。关凌飞擦着刀上的血，山猫从苏惜棠肩头跳到他怀里，他们和程九枭不干净。
苏惜棠没说话。
她望着官差消失的方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前世在医院见惯了生死，可此刻的愤怒却比任何时候都烫。
那些死士招供时说的娘被关在柴房娃病了借银子，和她在灵田外见过的讨饭婆、饿晕的小娃，叠成了同一张脸。
四更天的雨又密了些。
晒谷场的草棚下，二十个死士东倒西歪地跪着，伤重的在哼唧，没伤的在发抖。
苏惜棠蹲在那个年轻死士面前，他的裤裆还湿着，可眼里的恐惧已褪成了灰：程九枭的老巢在哪？
城南......程府地窖。年轻死士突然哭出声，藏着三千石官粮！
我送过粮票，盖着县太爷的印......
苏惜棠的手掌拍在泥地上，震得草屑乱飞。
她想起前日去县城卖酱菜时，粮行的伙计说官仓空了，想起村头老阿婆攥着半块红薯说今年春荒怕是过不去——原来官粮都进了程九枭的地窖。
飞哥。她转头看向关凌飞，声音发颤，你听。
关凌飞侧耳。
远处县道上的马蹄声像闷在瓮里的鼓，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铁鬃犬突然竖起耳朵，朝着县城方向低吼——那是快骑的蹄声，是去报信的蹄声。
他们去县衙了。关凌飞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火光照亮他绷紧的下颌线，程九枭要灭口，或者......
或者让县太爷先一步动。苏惜棠站起身，雨丝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望着东边渐白的天光，突然笑了——前世学中医时，老师说以火攻火，需借势，此刻程九枭点的火，倒成了她烧向官粮的引子。
小石头。她喊了声，那放牛娃立刻从草垛后钻出来，头发上沾着草屑，去把村正请来。又对苏老根道：把伤重的死士抬去我屋，我开些止血药。最后看向关凌飞，目光软了些，飞哥，你守着活口，别让他们再寻死。
天光未亮时，晒谷场的铜锣又响了。
苏惜棠站在打谷机上，雨水顺着她的青布衫往下淌，腰间玉佩泛着幽绿的光。
村民们举着松明火把围过来，火光照亮他们脸上的期待与疑惑——直到她开口：今日，咱们要去掀了永安三仓的底。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苏惜棠望着远处渐亮的天色，嘴角勾起抹笑——程九枭点的火，终究要烧到他自己头上。
而青竹村的粮，从来都不是谁能抢得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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