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最西头的金器坊里，鲁伯的手在发抖。
他枯瘦的指节捏着银针，针尖刚刮过锦盒里的赤金泥，那抹金红便顺着针尾爬上他手背，像活了般往腕间钻。
老...老师傅？学徒小柱子捧着炭炉凑近，被他突然甩了个踉跄。
鲁伯根本没听见，他颤抖着将针尖上的泥粉弹进熔炉，青蓝色的火苗地窜起半人高，竟在瞬间凝成金红两色——外层是熔金般的炽烈，内里裹着赤焰，像极了三十年前他在皇宫造办处见过的天工火。
成了！
成了！鲁伯踉跄着扑到案前，熔炉里的泥块正在冷却，表面竟浮出细密的云纹，纹路流转间泛着星子似的微光。
他突然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老泪砸在地面溅起细尘：三百年了...当年成祖皇帝征漠北，随军金匠带回来半块赤金泥，后来断了脉。
原来天工赤金，还在咱们大齐的地底下埋着！
小柱子吓得直往后缩，直到鲁伯突然扯住他的衣襟：快！
把东厢房第三口樟木箱搬来！等那蒙着灰的木箱地砸在案上，鲁伯用袖子擦了擦箱盖，掀开的瞬间，满室樟木香混着陈纸味扑面而来——最上面是本《漆器谱》，边角已经发脆，却用金线仔细缝过。
看这里！鲁伯翻到中间一页，残图上画着只鎏金酒壶，壶身云纹与炉中泥块的纹路分毫不差，当年造办处老匠头说，谁能寻到天工赤金，就能得天火匠籍。
这籍册在皇宫玉牒里记着，世代免赋，连子孙考科举都能多算半分功德！
青竹村的葡萄架下，小桃跑得鞋尖都沾了泥。
她撞开院门时，苏惜棠正和关凌飞整理晒谷场的账目，老吴头蹲在廊下剥新收的野山椒，红汁子染得指节发亮。
娘子！小桃把汗湿的帕子往腰间一塞，鲁老金匠派人骑快马送了信来，说那赤金泥是天工赤金，能炼贡器！
还说...还说能得什么天火匠籍
晒谷场的算盘掉在石桌上。
苏惜棠按住桌沿站起身，晨光从葡萄叶间漏下来，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
关凌飞放下账本，手掌虚虚护在她后腰：可是赵德禄那边...
所以才要趁热打铁。苏惜棠指尖敲了敲桌角，贡品之路，得官府背书。
赵德禄能压青竹村的地契，压不住给皇上的贡物。她转身对老吴头道：吴叔，把去年酱菜坊的税单找出来，要盖了县衙大印的。又对关凌飞说：阿凌，你去后山砍两根新竹，我要写贡表。
老吴头把山椒往竹筐里一倒，拍着大腿笑：好嘞！
当年赵老财抢我家三分地，税单上可盖着周县令的朱红印呢！关凌飞应了声，摸出猎刀就要走，却被苏惜棠叫住。
她从袖中摸出块烤红薯塞过去：先垫垫肚子，后山陡。
关凌飞低头看了眼红薯，喉结动了动，转身时耳尖微微发红。
辰时三刻，沈府的马车停在青竹村村口。
沈小姐掀开车帘，裙角沾着淡淡的沉水香：苏妹妹的贡表我看过了，火泉赤金泥，得地火滋养，可制贡器——好个地火滋养她指尖轻点在二字上，我爹最信风水，去年县学破土动了龙脉，他还请了天师来做法。
这赤金泥沾着地火气，正合他心意。
苏惜棠将用竹纸誊好的贡表递过去：有劳沈姐姐。
若真入了贡，永安县的名字要写进《大齐贡录》的。
沈小姐接过时，指尖在永安县青竹村几个字上多停了停，眼尾微挑：我这就去县衙。
周大人要是问起，我便说这是青竹村全体村民的心意——总不能叫赵乡绅一人占了天恩。
赵德禄的雕花厅里，汝窑茶盏碎了满地。
他踢翻脚边的檀木凳，猩红大氅扫过满地茶渍：废物！
连个村妇的贡表都拦不住？
老爷，沈小姐的马车进县衙了。管家哈着腰，额头的汗滴在青石板上，周大人的官差刚去马厩牵了快马，怕是要送贡表去州府。
送州府？赵德禄突然笑了，指节捏得发白，周文远收了我三百两银票，敢背信？他抓起案上的和田镇纸就要砸，却听院外传来清越的鹤鸣。
地火不欺心，龙气只归仁。
这声音像浸了松油的火把，地烧穿了雕花窗。
赵德禄踉跄着扶住案几，只见县衙门前的石阶上立着个白衫道人，鹤发在晨风中飘着，手中枯枝还沾着焦黑的灰烬。
他身后围了一圈百姓，有挑担的农夫，有提篮的妇人，都瞪圆了眼不敢出声。
道人将枯枝往石阶上一插，那焦黑的枝头竟渗出半滴赤露，一声，青石板瞬间裂开道细纹，裂缝里腾起的热气裹着硫磺味，熏得周文远连退三步，官帽都歪到了耳后。
道...道长，这是何意？周文远的官靴碾着碎砖，声音发颤。
道人拂尘轻扬，枯枝上的赤露顺着石缝爬向县衙大门：天宝当献于君，阻者受地火噬身。他话音未落，石缝里突然窜起尺许高的火苗，映得周文远的官服都红了。
送！
这就送！周文远跪在地上，额头磕得石板咚咚响，快马加鞭送州府，一刻都不耽搁！
青竹村的晒谷场上，苏惜棠望着远处官道上腾起的烟尘，指尖摩挲着颈间玉佩。
玉佩里的热泉还在冒泡，金线草的香气透过玉面钻出来，混着晒谷场新翻的泥土味，甜得人心尖发颤。
娘子，鲁老金匠的马车到村口了！小桃从院外跑进来，发辫上沾着野菊花，他说要亲自教咱们制泥三法，还带了本《天工录》！
苏惜棠望着晒谷场中央那片空着的地——那里原是堆稻草的，前日刚清干净，泥土被晒得发白，正等着什么。
她转头对关凌飞笑：阿凌，去把晒谷场的木牌刷了。
刷什么字？关凌飞已经抄起了竹刷。
赤金坊。苏惜棠望着远处渐来的马车，风掀起她的裙角，要写得大些，让山那头的赵德禄，能看清。晒谷场的日头正毒，苏惜棠站在新立的赤金坊木牌下，袖中玉坠贴着心口发烫。
鲁伯的马车刚停稳，老人掀帘时带起一阵樟木香，怀里还抱着那本边角发脆的《天工录》。
小娘子，制泥三法得守规矩。鲁伯将书往石桌上一放，枯瘦的手指戳着卷边的纸页，头一法取泉，得寅时三刻去火泉谷，用青竹管引最底层的金砂水——这水混着地火，早了太凉，晚了火气散。他转身冲吴二狗招招手，你那酒坊烧陶瓮的窑得清干净，半粒酒糟都不能留，赤金泥沾了杂气，烧出来的器型要裂。
吴二狗抹了把汗，粗布短打后背全湿了：鲁伯您放心！
昨儿我带着三个伙计在窑里刮了半夜，连砖缝里的炭灰都抠干净了。他扭头冲场边喊，柱子！
把新烧的陶瓮搬两排过来！几个精壮汉子应声上前，陶瓮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响，在日光下泛着青灰的光。
小桃带着福娃学堂的四个孩童跑过来，每人手里攥着块小竹板，板上用红漆画着日晷刻度。娘子，我让娃子们轮班守火泉谷。她举起竹板晃了晃，卯时取泉的记朱笔，辰时晒泥的画墨圈，保证每瓮泥都按时辰来。最小的福妞踮着脚拽苏惜棠的裙角，手里还捏着半截炭笔：姐姐，我给泉眼边的石头画了记号，多取的人会被炭灰沾手！
苏惜棠蹲下来摸摸福妞的羊角辫，指腹蹭到她掌心的炭黑：福妞真乖。她抬头时，目光扫过晒谷场中央码放整齐的陶瓮，喉间涌起股热意——这些瓮里装的不只是赤金泥，是青竹村从土里抠食到掌天命的底气。
三天后未时，晒谷场飘起奇异的甜腥气。
鲁伯掀开最后一瓮泥的苫布，浑浊的眼突然亮得惊人：成了！五十瓮泥在日光下泛着墨色，可只要凑近细看，就能瞧见泥面浮着细碎的金芒，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掺进去。
老人颤抖着伸手，指尖刚触到泥面，金芒便顺着指缝往上爬，在他手背织出半朵云纹。
当年成祖皇帝的鎏金酒壶，用的就是这等成色。鲁伯抹了把眼角，小娘子，此物入宫，必惊四海。他突然弯腰行礼，褶皱的额头几乎要碰到地面，老匠头活了七十岁，头回见天工赤金认了个女主子。
您记着，这不是您的运道，是青竹村的地气——地养人，人护地，才养得出这样的泥。
苏惜棠伸手扶他，掌心触到老人粗粝的手背，忽然想起昨夜空间里的异象。
子时三刻，她像往常一样潜入玉佩空间，却发现矿植区的火莲根须竟穿透灵田土，在地下织成张金线网。
更奇的是，每有村民从火泉谷取走一瓮金砂水，火莲的花瓣便轻轻颤动，像在应和什么。
她鬼使神差咬破指尖，一滴血珠坠入矿泉眼，金砂翻涌着裹住血珠，整片矿植区的灵气突然暴涨，金线草地窜高了三寸，叶尖还凝着颗晶亮的灵露。
这是...共生？她对着灵露轻声呢喃，空间里的风卷着草香扑进鼻腔。
原来不是她在利用空间，是空间在借她的手，把地脉灵气引给青竹村的百姓。
院外突然传来关凌飞的低唤：阿棠，你来看！
苏惜棠掀开竹帘，山风卷着夜露扑在脸上。
关凌飞站在院角老槐树下，玄色短打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手指死死抠着树干——北山方向有道赤光直冲天际，像根金红的柱子捅破云层，连月亮都被映得发红。
两人顺着山道往北山跑，赤光越来越亮，等站在火泉谷外的山梁上时，云层里竟翻涌出模糊的龙形。
那龙身由赤光和雾气织成，龙头朝着青竹村的方向，龙尾扫过赵德禄家的青砖大院，所过之处，赵家的灯笼爆了三盏。
龙气非帝王所独，仁者居之，则为民福；贪者夺之，则化焚身之火。
白鹤道人的声音突然从风里钻出来，苏惜棠抬头望去，山梁上只有几株野杜鹃在夜风中摇晃，连道人的衣袂都没见着。
她握紧关凌飞的手，掌心被他虎口的老茧磨得发痒，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他不是要龙脉吗？她望着云层里的龙形，嘴角慢慢勾起来，那就让他看看，谁才是真正的。
话音未落，赤光突然一暗，龙形云渐渐散成星子般的金点，落进她颈间的玉佩里。
苏惜棠摸向玉坠，指尖触到一道凸起的纹路——竟是个极小的龙影，正随着她的心跳轻轻颤动。
后半夜，青竹村的狗突然叫成一片。
关凌飞抄起猎刀就要出门，却被苏惜棠拉住：是驿站的快马。她望着村外官道上晃动的火把，玉坠里的龙影又颤了颤，州府的回文...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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