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破了。
沉重的城门向内轰然倒塌的巨响,是这座雄城最后的悲鸣。
陈家军的士卒,那股被压抑已久的狂热洪流,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他们从洞开的城门决堤而入,喊杀声、兵刃入肉声、临死的惨叫声瞬间混杂,谱写出一曲血腥的交响乐,宣告着这座城池易主。
那些在箭雨中寥寥无几侥幸存活的锐字营炮灰,命运在此刻分化。
一部分人被狂热的战意吞噬,嘶吼着跟上大部队冲入城内,妄图在这片注定血流成河的巷战中,用别人的命,换取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功勋。
剩下的人,则被战争彻底碾碎了胆魄。
他们或伤或残,瘫软在城外冰冷黏腻的泥泞里,被人遗忘,与那些已经僵硬的尸体并无二致。
霍天生昏迷的地方,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真空。
以他的身体为圆心,数尺方圆的地面,除了浸透的血污,再无他物。
而在这个干净的圆圈之外,密密麻麻的箭矢倒插在泥地里,形成了一圈狰狞可怖的黑色藩篱。
陈安的命令,比攻城的号角更急。
传令兵嘶哑的喉咙,将那道冰冷的指令,一层层地传递到了尸山血海的最前线。
“找到那个在箭雨里转圈的兵!将军要活的!”
一名校尉领了将令,眼神里闪烁着功勋的灼热。
他带着一队亲兵,脱离了涌入城内的主力,在混乱的战场边缘,开始了搜寻。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有的锐字营炮灰都穿着同样破烂的军服,脸上糊满了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以及战场上特有的黑泥。
“都他妈给老子动起来!把脸擦干净了找!”
校尉暴躁地踢开一具挡路的尸体,不耐烦地嘶吼。
时间在流逝,混乱在加剧。
直到一名眼尖的小兵,颤抖着手指,指向远处那片极不协调的景观。
“校尉!你……你看那儿!”
校尉猛地转头,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
他看见了。
那片由箭矢构成的、绝无仅有的死亡丛林。
以及丛林中央,那片诡异的、不染一矢的净土。
还有躺在净土正中的那个人。
校尉的心脏骤然紧缩,一股狂喜冲上头顶。
人,找到了。
“过去!”
他带着人狂奔过去,泥浆四溅。
靠近之后,那股视觉冲击力更加强烈。校尉甚至能想象到,在不久之前,这里曾发生过何等违背常理的一幕。
“就是他!”
这是天大的功劳,活的!
他快步上前,为了确认,用靴尖粗暴地踢了踢霍天生的身体。
没有反应。
他蹲下身,压下心中的激动,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指,探向霍天生的鼻下。
一丝微弱的气息,若有若无。
“还活着!”
校尉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昏死过去了!”
“快!动作轻点,把他抬起来!送到后方军医帐!将军有令,要好生看管,出了岔子我们都得掉脑袋!”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他们此刻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半死不活的炮灰,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霍天生瘫软的四肢,动作轻柔得与这片战场格格不入。
就在霍天生被抬起的一瞬间,校尉的视线被其腰间的一抹布条吸引。
他伸手,一把扯下。
那是一块早已被血水和泥污浸染得模糊不清的布条,新兵入营时发的名牌。
校尉将其视若珍宝地揣进怀里。
这东西,要连同这个昏迷的男人一起,呈交到将军面前。
他当然不知道,就在数日前,这个男人做过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随军向凉州进发的途中,那种源自战场的、挥之不去的不安感,让霍天生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趁着一次解手的机会,将那块拓跋翎月赠予的玉佩,与那面鲜卑可汗令牌,深埋在一棵不起眼的歪脖子树下。
他还在树干上,用石子刻下了一个只有自己能看懂的道家隐秘符印。
后方,临时搭建的将帐内,灯火通明。
陈安收到了前线的消息。
他没有亲自前往,那种级别的事务,还不足以让他移驾。
他只是派出了其中一个副将。
在戒备森严的军医帐里,副将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男人。
霍天生躺在简陋的木板上,一名军医正在处理他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动作专注而谨慎。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草药味。
“此人伤势如何?”
副将的声音冷硬,带着一丝审视。
军医不敢怠慢,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回道:“回将军。此人失血过多,且身体被强行透支,五内俱损,多处筋骨都有撕裂的迹象。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副将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霍天生那张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上。
即便是在昏迷中,这张脸的轮廓依旧硬朗分明。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透着一股无法被磨灭的执拗。
副将无法将眼前这个看起来甚至有些文弱的青年,与战场上那个搅动风云、对抗箭雨的神魔身影联系在一起。
他回到主帐,将看到的一切,连同那块从校尉手中接过的名牌布条,悉数呈报。
陈安端坐案后,拿起了那块脏污的布条。
他用两根手指将其展开,目光落在上面已经晕开的两个墨迹上。
霍天生。
“霍天生……”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哒。哒。哒。
帐内的空气,随着这敲击声,一点点变得凝重而压抑。
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
那里面没有发现珍宝的狂喜,而是一种更加危险的东西。
一种混杂了强烈占有欲、探究欲,以及绝对控制欲的复杂光芒。
一个活的秘籍。
一个能以凡人之躯,肉身硬抗万千箭矢的怪物。
这种力量,这种颠覆常理的可能性,必须被他牢牢攥在手里。
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更不能让这个“秘籍”,有任何失控的可能。
“传我将令。”
他开口,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
“将此人,转移到我将帐后的独立营帐。派双倍亲卫看守,二十四时辰不得离人。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告诉军医,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的性命。他只需要治病,不许多问一个字。问了,就让他永远闭嘴。”
他稍作停顿,那双锐利的眼眸中,杀机一闪而过。
“还有……”
“今日战场上,所有目睹那一幕的锐字营残兵和冲锋营士卒,就地整编。番号,‘利字营’。”
“下次攻城,他们第一批上。”
副将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他明白了将军的意图。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灭口。
用下一场战争,去抹掉上一场战争所有的目击者。
“是!”
他躬身领命,不敢有丝毫迟疑。
昏迷的深渊里,霍天生的意识,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中飘荡。
他仿佛回到了道教学院的后山竹林。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穿过竹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老道士醉醺醺地躺在摇椅上,手里攥着个酒葫芦,满身的酒气。
“天生啊。”
老道士眯着眼,懒洋洋地开口。
“你可知,这‘无相天罡’,练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是气。”
年少的他,跪坐在一旁,恭敬地回答。
“屁!”
老道士一口酒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
“是心!是意!是那股‘老子偏要活下去’的劲儿!你当是抡王八拳转圈呢?古往今来,凡是能摸到这门槛的,哪个不是在生死之间,见了大恐怖,也得了大彻悟……”
老道士颠三倒四的话语,开始与战场上箭矢破空的尖啸、血肉被撕裂的闷响、骨骼不堪重负的悲鸣,交织、重叠。
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理论。
那些用生命验证的实践。
无数碎片,在他的识海深处,疯狂地碰撞,然后开始融合。
他好像抓住了什么。
那不是转。
那是一种顺应。
顺应风的轨迹,顺应箭的来势,用自己的意志,去撬动、去引导那股无形无质的气场,最终形成一个以“我”为核心,周流不息的小天地。
此刻,凉州城的城楼之上。
陈安一身银甲,凭栏而立。
晚风吹拂,将他身后的黑色披风,卷起一道肃杀的弧度。
他俯瞰着脚下这座刚刚被自己征服的城池。
城内,零星的厮杀还在继续,但已无碍大局。
这座西北雄城,很快就会彻底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却没有在那些仍在浴血奋战的士卒身上停留哪怕一息。
他微微侧头,视线越过重重营帐,落向后方营地里,那顶被亲卫围得水泄不通的、毫不起眼的帐篷。
那里,躺着他此次出征,最大的战利品。
一个能为他打开一扇全新大门的,活着的秘密。
如何撬开这个秘密,同时,又不让这个秘密反噬自己?
陈安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邃而危险的弧度。
这,将是他接下来,要面对的,一个更有趣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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