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府,书房。
上好的檀香在兽首铜炉里无声燃烧,吐出缕缕青烟,在沉闷的空气里盘绕、升腾。
万振南端坐于太师椅上,双目紧闭,面容古井无波。他手中摩挲着两颗滚圆的紫金核桃,骨节摩擦间,发出一下又一下的沉闷声响,是这死寂书房内唯一的动静。
那名被派去监工的管事,冯零,正以一种五体投地的姿势跪在堂下,身体筛糠般抖动。
他将城外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连同自己那份发自骨髓的惊骇与揣测,都详详细细地禀报了一遍。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尖锐而颤抖。
“……家主,他……他就那么几句话,真的就几句话,就把所有人都煽动起来了!”
“那些刁民,那些喂不熟的白眼狼,全都跟疯了似的!一个个抢着,是抢着要去给他干活!还说什么……说什么用汗水换取神恩……”
冯零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埋越低,几乎要磕进冰冷的地砖里。他能感受到头顶那道沉默的威压,如同山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等待着,等待着家主那足以掀翻屋顶的雷霆震怒。
许久。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万振南才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本该浑浊的老眼里,此刻没有半分怒意。
恰恰相反,那里燃起了一种近乎贪婪的、灼人的亮光,如同饿狼在黑夜里盯住了最肥美的猎物。
“墨恩司……”
“按工分……多劳多得……”
他将这几个词在嘴里反复咀嚼,每一个字都像是被他的牙齿碾碎,品尝其中的滋味。他掌心那两颗核桃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从沉闷的摩擦声,变成了急促的“咔咔”声。
“呵呵……”
“呵呵呵呵……”
他笑了起来。
笑声低沉,从喉咙深处发出,引得整个胸腔都微微震动。
这笑声让跪在地上的冯零更加毛骨悚然。
“爹,您笑什么?”
一道清冷的女声毫无征兆地从屏风后传来。
万狐嫣一袭素色长裙,缓步走出。她手里拿着一本翻旧了的古籍,显然已在后面听了许久,只是那张绝美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我笑那李班,死得不冤。”
万振南骤然止住笑,手腕一翻,将两颗核桃往桌上重重一放。
“嗒!”
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此子,非池中之物啊。他这一手,是给我益州所有的世家,都套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冯零听得云里雾里,每一个字他都懂,连在一起却又完全不明白。
万狐嫣却是一点就透。
“以工代赈,将数十万流民化为可用之劳力,还间接大幅度消减对我们的倚仗。”
万狐嫣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百年老槐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这不仅解决了百姓的吃饭问题,更能借此大兴土木,重建城防。最重要的是,他将几乎所有底层百姓,都死死地捆绑在了他那个墨恩司的体系里。”
她顿了顿,仿佛在计算着这一手背后那恐怖的连锁反应。
“从今往后,谁给饭吃,百姓就听谁的。我们万家送出去的千石粮食,万两钱财,到头来,只是为他做了嫁衣,给他那至高无上的神威,又添了一块最坚实的基石。”
“何止是嫁衣。”
万振南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开浮沫,眼神锐利。
“他这是在立规矩。立一个属于他墨神的,全新的规矩。在这个规矩里,没有世家,没有寒门,没有士农工商的分别。只有一种人——给他干活的信徒。”
万狐嫣终于转过身,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漂亮眸子,第一次带上了些许真正的情绪。
“那您还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火坑?”
万振南闻言,竟是放声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快意与豪情。
“嫣儿,你错了!大错特错!”
他站起身,走到女儿身边,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炽热得吓人。
“这哪里是火坑?这分明是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离得远了,固然安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借着这火山之力,一步登天!离得近了,虽有被岩浆吞噬的风险,可一旦站稳了脚跟……”
他的声音压低,充满了蛊惑。
“我们万家,便能借着这股滔天之势,站上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
婚典的场地,最终定在了军营与万家封地交界处的一片开阔地。
这地方选得极有深意。
一半铁血,一半富贵,泾渭分明,又彼此相连。
霍天生命士兵与万家派来的仆役一同搭建礼台。
军中汉子们干活虎虎生风,将合抱粗的原木一根根打进地里,夯得结结实实,架起高台的骨架,宽阔得能跑马。
万家的仆役则手脚麻利,将整匹整匹的红布铺上,挂起织金的幔帐,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雅致,与军汉们的粗犷形成鲜明对比。
礼台两侧的布置更是别出心裁。
一边,是墨家军从战场上缴获的各式兵器,长枪如林,刀剑森然,在日光下泛着冰冷的寒芒,无声地诉说着这支新锐之师的赫赫战功。
另一边,是万家提供的琳琅玉器,温润的白玉,剔透的翡翠,在红布的映衬下,流光溢彩,彰显着百年世家的雄厚底蕴。
地面铺着厚厚的干草,上面再覆上一层鲜红的地毯。人走在上面,既不会扬起尘土,又显得喜庆庄重。
蔡鸣被霍天生委以重任,负责整个场地的安保。
他带着一千名亲兵,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铁塔,将偌大的场地规划得井井有条。士族区、将领区、乡绅区,三块区域用红绳隔开,互不打扰,却又能彼此看见。
蔡鸣的眼睛像铜铃一样瞪着,来回巡视,但凡有人想跨过红绳攀谈,都会被他那能杀人的眼神给硬生生瞪回去。
“都给老子老实点!”
他嗓门洪亮,中气十足,声浪滚滚。
“今儿是墨神大喜的日子,谁敢在这儿闹幺蛾子,别怪老子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几个原本想凑到士族那边套近乎的小乡绅,闻言脖子一缩,立马缩了回去,再不敢有半分异动。
杜衡则文雅得多。
他手持一份烫金的宾客名册,与万家的管家并肩而立,逐一核对到场的宾客。
他记忆力惊人,益州城内但凡有些名望的人物,其姓名、表字、官职、家世,他都了然于胸。每来一位宾客,他都能含笑上前,不待对方自报家门,便准确地叫出对方的名号,引得那些自视甚高的士族代表与地方乡绅们啧啧称奇,对这位年轻的墨神麾下第一谋士,不敢有半分小觑。
婚礼前一日,万家的嫁妆,如同一条不见首尾的长龙,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州牧府。
足足五十辆大车,由万家长子,万云飞亲自押送。
万云飞此人,年约二十五六,比霍天生还要小上两三岁。他面容俊朗,一袭白衣,卖相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风采。只是那眉宇间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气,看人时眼帘微垂,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
霍天生没有亲自出面,而是命顾清霜全权负责清点。
州牧府的庭院里,一箱箱的嫁妆被打开。
千石粮食,颗粒饱满的粟米和小麦,直接被运往军营的临时粮仓,由后勤官当场登记造册。
万两钱财,黄澄澄的金条,白花花的银锭,还有一串串沉甸甸的铜钱,被抬入府库,由新上任的财务官严加看管。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百名随嫁妆而来的佃农。他们大多是青壮年,里面还有几个懂得织布、耕种的老手。户籍官当场为他们登记了信息,暂时安置在城外的村落,等待婚典之后,再行分配土地。
顾清霜就站在那堆积如山的嫁妆前。
她神色平静,指挥着手下的人有条不紊地进行清点、登记、入库。
她一丝不苟,每一笔账目都记得清清楚楚,效率高得让万家的管事都暗自心惊。只是,当一箱为新妇准备的衣饰被打开时,她的动作停顿了。
那精美绝伦的凤冠霞帔,那光彩夺目的珠钗首饰,那刺目的红,那璀璨的金,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眼帘。
她握着笔杆的手,不受控制地猛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剜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飞快地低下头,用长长的睫毛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酸楚,声音依旧清冷如常,仿佛刚才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万云飞的目光,早已被这个身着素衣,却气质清冷的女子吸引。他看着她认真办事的模样,心中一动,便摇着折扇,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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