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天生先是一愣。
随即,他反应过来对方误会了。
他嘴唇动了动,一丝尴尬的神色从眼底一闪而过。
“不是我之前和你说的那种交流。”
他斟酌着用词,试图驱散庭院中这股突如其来的暧昧。
“是请教。”
他补充道。
“我问,你答的那种。”
万狐嫣那双清冽的凤眸里,毫不掩饰的疑惑浮现出来,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一个更清晰的解释。
霍天生索性把话彻底挑明。
“放心,不会问及万家的核心机密,也不会探究你的个人隐私。”
“大抵是关于如何治理益州,如何平衡此地盘根错节的世家,乃至……如何治理天下的话题。”
他停顿了一下,让自己的意图更加清晰地传递过去。
“总之,你必须有问必答。当然,你若愿意主动科普一些新的东西,也是极好的。”
庭院中的风,似乎在这一刻才重新开始流动。
虫鸣声怯生生地再次响起。
万狐嫣终于彻底明白自己会错了意。
那张常年覆盖着冰霜、冷傲绝美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再次发烫了一瞬,一股热意顺着血液,悄无声息地攀上耳廓,透出淡淡的粉色。
她迅速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掩盖了这一丝失态。
指尖隔着温润的瓷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过速的心跳。
随即,她轻轻颔首,算是应下。
放下的茶杯与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那声音斩断了空气中所有残余的涟漪。
她抬起眼,眸光恢复了惯有的冷傲,带着几分探究的口吻问道。
“你们男人,不是都把颜面看得比性命还重吗?你怎么就能如此直接地在我面前,承认自己不足?”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霍天生一脸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既然我现在身上还有你们可以利用的价值,那还不趁着没被彻底榨干、取代之前,赶紧恶补一番?”
霍天生迎着万狐嫣审视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只希望,夫人到时候不要藏拙,能倾囊相授才好。”
霍天生的坦诚,让万狐嫣对他的观感,再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这个大男子主义盛行的世界里,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身居高位的男人,肯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坦率地承认自己的短板,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非但没有丝毫羞愧,反而将这种“求知”当成了一种攫取价值的手段,理直气壮,目的明确。
“圣人所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万狐嫣沉默片刻,冷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提点。
“其深意在于,知晓何为可显之知,何为当藏之知。”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霍天生的耳中。
“有些事,纵使心知肚明,亦要佯作不知。如此,方为大智慧。”
霍天生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
神情微滞。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
他细细琢磨着万狐嫣的话,再对比前世教科书里那句“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的直白翻译,突然有了豁然开朗的通透。
是啊。
圣贤之言,又怎会如此肤浅?
那种直白的解释听起来,像一个不懂变通的二愣子,与“智慧”二字,根本毫不沾边。
藏拙。
藏锋。
藏知。
这才是上位者真正需要掌握的学问。
“受教了。”
霍天生由衷地说道,这一刻,他发觉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不仅仅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商贾之女,她的见识与格局,远超他的想象,同时,也映衬出万振南的野心。
就在霍天生沉吟之际,万狐嫣冷傲的声音,没来由地再次响起。
那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在你的家乡,女人……真的可以和男人一样读书,做官……”
她的声音顿了顿,一双冷傲的凤眸倏然抬起,目光化为实质,灼灼地盯着他。
“……当皇帝?”
最后三个字,她吐得极轻,却又极重。
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压抑了太久的渴望,如同被囚禁在深渊之下的火焰,第一次探出了火苗。
霍天生闻言一愣,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这女人也逃不开,口是心非的定律。
他抬起眼眸,与万狐嫣那双深邃的目光对视,接着,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回答的语调认真且肯定。
“在我的家乡,女子可以有自己的事业,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身居高位。”
“即便未能身居高位,也能凭一己之力,富甲一方。”
霍天生清晰地捕捉到,万狐嫣那双波澜不惊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就像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深潭,激起了看不见的惊涛。
他的声音变得更具蛊惑性,每一个字都带着魔力,都化作了最精巧的钩子,势要将万狐嫣灵魂深处被枷锁捆绑的某种欲望,硬生生给勾出来。
“一个女人管理一座城池,乃至一个国家,都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至少在我的家乡,十分常见。”
他将身体往回坐了些,整个人陷入一种慵懒而自信的状态,但那双眼睛却始终锁着她,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
“这天下如此之大,绝非一个益州可以比拟。如果可以,我倒是十分乐意祝你一臂之力。”
“到时候,我们共掌天下,也未尝不可!”
霍天生这人最大的长处之一,就是他能用那副堪比声优的嗓音,配合极具煽动力的措辞,恰如其分地拨动对方的心弦。
原本他以为,这招对心如坚冰的万狐嫣不起作用,没想到……
念头及此,霍天生突然想起了林薇薇。
在那个蝉鸣不止的夏天,他也是用这样相似的手段,用那副被淬炼得极具磁性的嗓音,说着最能拨动心弦的情话,轻易就将那位高高在上的冰山美人,拉下了神坛。
他曾以为那是爱情,以为俘获了世间最清纯的珍宝,以为那份感情坚不可摧,以为找到了可以相守一生、共度漫长修道路的伴侣。
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他眼中不染尘埃、专情不二的女人,竟会在他最好的兄弟胯下,说着连青楼女子都自愧不如的浪荡混账话。
世事何其讽刺。
如今他身处异世,用着同样的天赋,却是在另一个女人的面前,描绘着原先的世界。
与之不同的是,他已经不再相信爱情。
万狐嫣没有说话。
她只是垂下了眼眸,视线落在面前那杯袅袅升烟的君山银针上。
茶叶在水中舒展,悬浮,而后缓缓沉落。
微风拂过,茶水的表面泛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一如她此刻再也无法平静的心湖。
这个时代,还从未出现过武则天那样的人物。
在万狐嫣的认知里,在她自记事起所接受的全部教育里,女人,就该是相夫教子,三从四德。
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她所需要学习的,是如何在这后宅的方寸之地,在那一张张虚伪的笑脸和一句句绵里藏针的言语中,为身后的家族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她所做的一切,她所有的骄傲与挣扎,都不过是在一个无形却坚固的牢笼里,奋力跳出的、最华丽也最悲哀的舞蹈。
她能比寻常女子多读几本书,能看懂账本,能分析时局,可那又如何?
那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件更称手的工具。
一件能为家族创造更大价值,能为万家换来一个更有分量的联姻对象罢了。
可现在。
就在刚刚。
坐在她对面的这个男人,用一种平静到近乎理所当然的语气,告诉她——这个牢笼,根本就不存在。
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女人们可以走进学堂,与男子一同辩论经义。
可以穿上官袍,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与那些位高权重的王公大臣们据理力争。
可以用自己的才学去丈量天下,用自己的双手去执掌万民的权柄。
万狐嫣的思绪,在一瞬间飘向了遥远到无法触及的地方。
她的呼吸,乱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起来。
那股力量是如此陌生而狂野,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指尖传来一阵酥麻的战栗。
她不知道那是向往,是嫉妒,还是单纯被这惊世骇俗的言论所震撼。
那颗永远在算计、在权衡、在冰冷地剖析利弊、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绝对冷静的心,第一次,失控了。
它被一种名为“可能”的东西,狠狠地砸开了一道裂缝。
紧接着,那种可能性,就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灌了进来。
将她十八年来辛苦构筑的、用无数规矩和教条堆砌而成的堤坝,搅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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