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王帐。
浓重的草药味辛辣刺鼻,却压不住另一种更深沉的气息。
那是腐朽,是衰败,是生命正在流逝的味道。
是死亡本身的气息。
拓跋翎月站在父亲的病榻前,目光落在拓跋宏那张曾经威严如雄狮的面孔上。
如今,那张脸瘦得脱了相,颧骨高高耸起,皮肤蜡黄松弛地贴在上面。浑浊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只有在看到她走近时,才费力地撑开,亮起一丝微弱的光。
“翎月……咳咳……你来了……”
沙哑的嗓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
“父汗。”
拓跋翎月跪坐在床边,握住他那只伸出的手。
指尖触碰到他手背的皮肤。
没有温度。
干枯,如同风化了多年的树皮。
这真的是一场戏吗?
她心中那最后一丝关于阴谋的揣测,在这冰冷的触感面前,碎裂成粉末。
“别信陈安……咳……他是狼……”拓跋宏死死攥住女儿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说道,“他是要吞掉我们整个鲜卑的恶狼……”
他每说一个字,胸膛就剧烈地起伏,嘴角渗出暗红的血丝。
“守住……咳咳……守住我们拓跋家……的基业……”
他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期盼与托付。
他将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这个他曾经最不屑一顾,只当作联姻工具的女儿身上。
拓跋翎月的心,乱成一团纠缠的麻。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陈安那张俊美却又充满侵略性的脸。
他许诺她君临天下的无上权力。
他许诺她手刃仇敌的复仇快感。
那诱惑,如同最甜美的毒药,早已渗透她的骨髓。
可眼前,是父亲临终的嘱托。
是整个鲜卑部族的未来。
是身上流淌着的,属于这片草原的血。
接下来的三天,拓跋翎月不眠不休。
她寸步不离地守在王帐,亲自为父亲喂药,用温热的布巾为他擦拭身体。
她看着他一日比一日衰弱,呼吸一次比一次微弱。
听着他意识模糊时,一声声饱含期盼与愧疚的“翎月”。
她那颗早已被仇恨和野心淬炼得坚硬的心,竟真的出现了一道裂痕。
第四天夜里,帐外的风雪停了。
拓跋宏也停止了呼吸。
他死的时候,很安详,那只枯瘦的手,还紧紧攥着女儿的手。
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赎。
整个王庭,都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之中。
哭嚎声此起彼伏。
按照鲜卑的传统,王位将由拓跋宏唯一成年的儿子,拓跋勇继承。
他是拓跋翎月的哥哥。
一个性情懦弱,沉迷酒色,除了打猎斗殴,一无是处的草包。
在拓跋宏的葬礼上,肃穆的哀乐声中,几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
是呼延灼、乌桓这些早已向她宣誓效忠的部落将领。
“公主,大汗已去。”
呼延灼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凶光。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今晚就……”
他做了一个横刀抹过脖颈的手势。
杀气,凛冽如刀。
拓跋翎月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不远处,那个正假惺惺地挤着眼泪的草包哥哥身上。
然后,她的视线又缓缓移回灵柩中,父亲那张已经失去所有生气的、安详的脸。
她想起了江陵王府的那个夜晚。
陈安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她的骄傲与尊严,一点点撕碎,又用权力的欲望,将它们一点点重塑。
他将她变成了一把刀。
她也想起了霍天生。
那个男人,用他那双洞穿人心的眼睛,将她所有的伪装和野心都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像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一样,将她弃之如敝履。
不。
她不要再做任何人的棋子。
无论是陈安的刀,还是父亲的盾。
从今往后,她要自己,来执棋。
她收回目光,看着呼延灼,嘴唇翕动。
“动手。”
牙缝里挤出的两个字,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那是一个血腥的夜晚。
邺城的上空,没有星辰。
拓跋翎月以“其兄拓跋勇意图谋反,毒害父汗”为名,调动早已部署在城内的亲信部队,发动了政变。
战斗,甚至不能称之为战斗。
当呼延灼率领的狼军,如同潮水般将王帐团团围住时,里面还传出靡靡之音。
拓跋勇正抱着两个新弄来的汉人舞姬,喝得酩酊大醉。
他甚至没来得及拔出腰间的弯刀,只是茫然地抬起头。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亲妹妹那张美艳却毫无表情的脸。
以及,她手中那把出鞘的,闪着寒光的刀。
一道血线,在他的颈间绽开。
头颅滚落在地。
温热的液体泼了拓跋翎月满身满脸。
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钻入鼻腔。
她没有擦。
她弯腰,提着哥哥那颗尚在滴血,双眼圆睁的头颅,一步步,走上王庭的祭天台。
熊熊的火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拉长,扭曲。
她那张沾满鲜血的美艳脸庞,如同地狱归来的罗刹。
“拓跋勇,弑父篡位,罪不容诛!”
“今,我拓跋翎月,以白狼神之名,清理门户!”
她高高举起那颗头颅。
“自今日起,我,便是鲜卑的新王!”
清冷的声音,穿透夜空,传遍了整个王庭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闻声而来的鲜卑勇士,都被她这股狠厉决绝的气势所震慑。
在呼延灼等人率先跪下的带领下,所有人,黑压压地跪倒在地。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起。
“女王万岁!”
拓跋翎月,终于登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王座。
然而,权力的滋味还未品尝,一个更严峻的挑战,便接踵而至。
以老将慕容修为首的,那些忠于拓跋宏的旧部族首领,拒绝承认她的王位。
那些早就对拓跋家心怀不满的地方势力,也趁机发难。
他们公然宣称,拓跋翎月才是那个“弑父杀兄”的篡位者。
他们联合起来,组成了所谓的“讨逆联军”。
从四面八方,向邺城杀来。
一场席卷整个鲜卑草原的内战,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拓跋翎月不得不脱下王袍,换上冰冷的铠甲。
她拿起那把饮过兄长鲜血的弯刀,亲自率军平叛。
她展现出了惊人的军事天赋,将从陈安那里学来的权谋之术,运用得淋漓尽致。
分化,拉拢,威逼,利诱。
她打赢了一场又一场看似不可能的战役。
但,鲜卑的内乱,也彻底打乱了陈安的部署。
他原本指望拓跋翎月这把锋利的刀,能迅速整合鲜卑的力量,从北方狠狠捅向霍天生的后背。
却没想到,这把刀,还没对准敌人,就先把自己人砍得遍体鳞伤。
……
南中,墨神殿。
霍天生静静地听着墨安司关于鲜卑内战的最新密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墨神,这拓跋翎月,倒也算个人物。心狠手辣,手段了得。我们是否要……”
范长生在一旁试探性地开口。
“坐山观虎斗。”
霍天生打断了他,声音平淡。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目光落在北方那片代表着鲜卑的区域。
那里,已经被插上了十几面颜色各异的小旗。
原本统一的板块,四分五裂。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一条被铁链拴着的疯狗,和一群挣脱了束缚,正在互相撕咬的疯狗,哪一个对我们更有利?”
问题抛出,却不需要回答。
答案不言而喻。
“传令给潜伏在鲜卑各部落的‘墨机姬’。”
霍天生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如同在下达一道最寻常的指令。
“加大对各部落的渗透。”
“我不需要她们传递什么军情,我需要她们,往这盆已经烧开的油里,再添一把火。”
他伸出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划,将那些分裂的板块,切割得更加零碎。
“告诉那些部落首领,只要他们愿意归顺我墨家,邺城的金库,草原的牛羊,任他们取用。”
“至于拓跋翎月……”
他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戏谑,那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居高临下的掌控感。
“就告诉她,只要她肯献上整个鲜卑的王座,跪在我的面前。”
“我不但可以帮她平定内乱,坐稳女王的宝座。”
“还可以,把那块她心心念念的玉佩,还给她。”
他要让这头刚刚挣脱锁链的母狼,在品尝到自由的滋味后,再一次认识到,她的命运,从来不曾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要让她心甘情愿地,自己走进来。
走进他亲手为她打造的,更温柔,也更致命的陷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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