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三年的春,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浓烈些。
镇北侯府的后园里,几株晚桃开得正盛,簇簇粉云映着湛蓝的天。宋清辞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指尖拂过兵书泛黄的纸页,目光却有些飘忽。窗外,传来幼弟宋清安朗朗的读书声,夹杂着母亲指挥仆妇晾晒书卷衣物的温婉嗓音,一片宁和安详。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玉兰的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点翠步摇,这是母亲昨日才从妆奁里翻出来给她的,说是宫宴上不宜太过素净,也不能过于张扬,失了将门嫡女的端庄。想到宫宴,宋清辞的心头莫名掠过一丝极淡的阴翳,快得抓不住痕迹。
“小姐,”贴身丫鬟拂冬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笑,“永昌侯世子差人送来了新巧的点心,说是让小姐尝尝鲜,晚些时候宫宴,他再来接您一同入宫。”
食盒是上好的紫檀木,雕着并蒂莲的花样。宋清辞瞥了一眼,淡淡道:“收起来吧,分给下面的人。”
拂冬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和世子……”
“无事。”宋清辞打断她,起身走到窗边,“只是觉得,这春日太平静了些。”
她自幼习武,耳力目力皆远超常人,父亲宋峥镇守北境多年,在家时也曾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兵策武艺。将门之女,不必囿于闺阁绣花扑蝶,这是父亲给她的特权,亦是她深以为傲的底气。然而,这份不同于寻常贵女的敏锐,也让她对某些潜流,有着近乎本能的感应。
近日里,父亲从前线送回的家书,语气似乎一次比一次凝重,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透出的肃杀之气,让她隐隐不安。朝中关于镇北侯“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的流言,也并非全无风声。
“姐姐!”清安举着一本书跑进来,小脸兴奋得通红,“你看这句‘其疾如风,其徐如林’,是不是爹爹在战场上用的?”
看着弟弟晶亮的眸子,宋清辞心头那点阴霾散去,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是,安儿真聪明。爹爹用兵,便是如此。”
若说这京城还有什么让她全然放松的,便是这唯一的胞弟,和这座承载了她十六年欢声笑语的镇北侯府。
然而,风暴总在最晴好的天气里猝然而至。
酉时初,宋清辞正由母亲帮着整理宫装的最后一根丝绦,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突兀的、沉闷而密集的脚步声!那声音绝非侯府仆役所能发出,带着金属甲片碰撞的铿锵与肃杀,瞬间撕裂了侯府的宁静。
“怎么回事?”母亲林氏脸色微变,护着清安的手紧了紧。
宋清辞心下一沉,那股不安骤然放大。她快步走到门边,透过细缝向外望去——
只见庭院之中,不知何时已站满了身着玄色铁甲、腰佩长刀的宫廷禁卫!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冷厉,如同一个个铁铸的雕像,将前厅通往内院的所有路径把守得水泄不通。阳光照在他们冰冷的甲胄上,反射出刺目的光,竟带着几分血腥气。
为首一人,面白无须,身着内监总管服制,手持一卷明黄圣旨,正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首领太监,高公公。
“圣旨到——镇北侯府上下,跪接!”
高公公尖细阴柔的嗓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府中仆从皆已吓得面无人色,慌乱地跪倒一片。林氏强自镇定,拉着宋清辞和宋清安走到院中,盈盈拜下:“臣妇林氏,率子女恭聆圣谕。”
宋清辞跪在母亲身侧,脊背挺得笔直,她能感觉到自己掌心瞬间沁出的冷汗,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来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高公公展开圣旨,目光如毒蛇般扫过下方众人,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侯宋峥,世受皇恩,本应忠君体国,恪尽职守。然其恃功而骄,心怀异志,北境之战,拥兵不前,延误军机,更与敌酋暗通款曲,疑有通敌叛国之举!证据确凿,朕心实痛!”
“通敌”二字如同惊雷,在宋清辞耳边轰然炸响!她猛地抬头,眼中是不可置信的惊怒。父亲一生戎马,满身伤痕皆是为国而留,北境防线能固若金汤,全赖父亲十年如一日的死守!通敌?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最恶毒的构陷!
“不!我父亲绝不会……”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母亲死死攥住了手腕。林氏的手冰冷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高公公冷冷地瞥了宋清辞一眼,继续宣读:“着即褫夺宋峥镇北侯爵位,押解回京,交三司会审!镇北侯府即日查封,一应人等,不得随意出入,违令者,斩!”
“侯府家产,悉数抄没充公!钦此——”
“抄家”二字落下,如同最后的丧钟。整个侯府陷入一片死寂,随即,压抑的啜泣声和绝望的抽泣声零星响起。
禁卫军如同潮水般动了起来,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忠仆,开始在各个房间翻箱倒柜,精美的瓷器被摔碎,书画被随意丢弃,昔日煊赫的侯府,瞬间沦为狼藉的囚笼。
“娘亲……姐姐……”宋清安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抱住母亲的腿。
林氏将一双儿女搂在怀里,身体微微发抖,声音却异常坚定:“清辞,护着安儿。”
宋清辞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父亲的忠勇,家族的荣耀,此刻竟被如此践踏!她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军,看着高公公那冷漠倨傲的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她知道,此刻任何冲动的反抗,都可能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就在这时,府门外再次传来一阵喧哗。守门的禁军似乎阻拦了一下,但来人显然身份不低,竟径直闯了进来。
锦袍玉带,面容俊雅,只是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正是她的未婚夫,永昌侯世子,赵逸。
宋清辞的心,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如同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湖。她看着他步履从容地走到高公公身边,微微颔首,然后目光才转向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宋小姐。”他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不是“清辞”,甚至不是“宋姑娘”,而是疏离至极的“宋小姐”。
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质地精美,上面甚至还残留着熟悉的熏香味道。他手腕一扬,那封信轻飘飘地落在宋清辞面前的青石板上,像一片肮脏的落叶。
“此乃退婚书。”赵逸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如今镇北侯府涉嫌重罪,你我两家的婚约,自当作废。我永昌侯府世代清誉,绝不能与罪臣之后有所牵连,以免玷污门楣,贻笑大方。”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宋清辞的心上。
她看着那封退婚书,看着这个曾与她花前月下、信誓旦旦的男子,此刻的嘴脸竟是如此陌生而可憎。往日的情谊,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那些目光,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和划清界限的冷漠。
宋清辞没有去捡那封退婚书。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藕荷色的宫装裙裾在春日残阳的光影里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发间的步摇纹丝不动。
她目光平静地看向赵逸,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所有的惊怒、悲伤、难以置信,都在这一刻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世子今日此举,”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中,带着一种金石相击的冷冽,“他日,莫要后悔。”
赵逸似乎被她眼中的冷意慑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后悔?本世子最后悔的,便是当初应下这门婚事!宋清辞,镇北侯府已倒,你如今,不过是个阶下囚般的罪臣之女,还有何资格在本世子面前口出狂言?”
宋清辞不再看他。
她弯腰,不是去捡那封退婚书,而是扶起了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母亲,又将吓坏了的弟弟紧紧搂在身侧。
她挺直了脊梁,环视着这片生她养她、此刻却正被无情践踏的家园,看着那些冷漠的禁军,看着落井下石的未婚夫,看着绝望哭泣的仆人。
高公公宣旨时那“证据确凿”四个字,赵逸那句“玷污门楣”,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她心上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父亲的冤屈,家族的尊严,还有她宋清辞的未来……绝不能就此断送!
一个模糊却无比坚定的念头,在她心底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射在狼藉的庭院中,竟透出一种孤鹰欲唳的桀骜与森然。
这春日,终究是碎了。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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