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同袍”一役,如同一道分水岭,将宋青在新兵营中的处境,清晰地划分开来。那日演练结束后,她肋侧那道朱砂留下的红痕,火辣辣地疼了数日,仿佛一个无声的烙印,宣告着某种转变的完成。
王虎自不必说,如今已彻底将宋青视作可以托付后背的生死兄弟,言行举止间充满了毫无保留的粗犷信任。同队的其他袍泽,看向她的目光中也再无丝毫轻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佩与亲近的暖意。甚至连那些平日里并无交集的其他新兵队成员,在擦肩而过时,也会投来带着些许好奇与认可的一瞥。
而最让宋青感到心头那根紧绷之弦稍稍松弛的,是楚凌风的态度。
这个曾如孤狼般冰冷、执拗地审视着她的男人,似乎终于放弃了从她身上挖掘“秘密”的企图。他依旧沉默寡言,训练中依旧锋芒毕露,但与宋青之间,那层无形的、带着敌意的隔膜,已然消弭。他不再用那种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锐利目光盯着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基于实力的默认。在需要协作的训练中,他会自然而然地与宋青、王虎形成配合的三角;在讨论战术时,他也会听取宋青的意见,虽然依旧惜字如金,但那份专注,本身即是一种认可。
这种变化并非一蹴而就,却真实可感。仿佛经过血与火的淬炼,宋青这块看似朴拙的顽石,终于被他纳入了可并肩而战的“同类”范畴。
新兵营的“淬火期”,也在这微妙而坚实的关系转变中,逐渐走向尾声。训练的强度并未降低,但内容更多转向了综合性的实战演练与战术配合。百夫长张奎那永远冰冷的脸上,似乎也极少见地,在巡视他们这一队的训练时,眼神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
这日,一项重要的考核任务下达——由新兵独立组成巡逻小队,执行一次为期一日、路线更靠近实际控制线的边境侦察任务。这是对“淬火期”成果的最终检验,亦是对他们能否真正成为一名合格边军士兵的严峻考验。
任务落在了宋青所在的什队头上。命令由张奎亲自下达,他目光扫过眼前这十张虽仍显稚嫩、却已褪去大半青涩与惶恐的面孔,沉声道:“路线,黑石谷外围。任务,侦察谷口至鹰嘴崖一线有无敌军活动迹象,记录地形变化。遇小股敌军,可视情况规避或歼之;遇大队,立刻示警撤回。明白了吗?”
“明白!”十人齐声应诺,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与凝重。
没有老兵随行,一切需靠自己。这是真正的独立,也是真正的危险。
准备妥当,十人小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出发。王虎和楚凌风作为尖兵,一左一右,走在队伍最前。宋青位于队伍中段,负责观察记录与策应。经历了无数次磨合与生死考验,这支小队的行动间,已然带上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黑石谷,位于朔方城西北方向,因谷内遍布黝黑嶙峋的怪石而得名。这里地势险要,是北狄小股部队渗透的常用通道之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平日训练区域截然不同的、荒凉而肃杀的气息。
队伍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沿着谷地边缘的复杂地形缓慢而坚定地推进。楚凌风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响;王虎的目光则如同鹰隼,扫视着每一处可能藏匿敌人的岩石阴影;宋青则一边跟进,一边快速在随身携带的粗糙皮纸上,用炭笔勾勒着路线与重要地貌特征,她的笔触依旧刻意保持着几分生硬,但所绘地形却精准而实用。
日头渐高,山谷中一片死寂,只有风声穿过石缝的呜咽。这种过分的安静,反而让人的心弦越绷越紧。
行至一处名为“一线天”的狭窄隘口时,楚凌风突然再次举手示意停止。他伏低身体,鼻子微微抽动,眉头紧锁。
“有味道。”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凝重,“很淡……血腥味,还有……马粪的味道,不是我们的马。”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血腥味?马粪?
王虎立刻示意队伍散开,依托岩石隐蔽。宋青迅速将皮纸和炭笔收起,握紧了手中的弓弩,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真正的敌人,可能就在附近!
楚凌风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片刻后返回,脸色阴沉:“前面拐过去,有个小洼地。有打斗痕迹,血迹还没完全干,看脚印和马蹄印,是我们的人和小股北狄斥候遭遇了,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北狄人大概五六个,往鹰嘴崖方向去了。”
遭遇战!时间很近!敌踪明确!
按照任务,他们应该规避,立刻撤回报告。
王虎看向楚凌风,又看向宋青,眼中闪烁着不甘的光芒:“妈的,就这么回去?五六个人,咱们能吃下!”
楚凌风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宋青,似乎在等待她的意见。这种下意识的举动,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宋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追击?风险极大,对方是经验丰富的斥候,且人数不明(楚凌风只是估算),地形不熟。但若放任不管,这支北狄斥候可能会侦察到更多情报,甚至威胁到后续部队。而且……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检验他们真正成色、或许还能立下战功的机会。
她的目光扫过同袍们,看到了他们眼中的跃跃欲试,也看到了那潜藏的一丝紧张。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却清晰:
“追,但不能硬追。他们往鹰嘴崖去,那边地形更复杂,适合设伏,也适合我们隐蔽。我们人数占优,但经验不足。我的意见是,不远不近地跟着,摸清他们确切人数和意图。若有机会,比如他们分散或休息时,雷霆一击,速战速决。若没有机会,就跟到鹰嘴崖,确定他们的动向和据点后,立刻撤回禀报!”
她的方案,既考虑了王虎等人的求战心切,也最大限度地控制了风险,将侦察与歼敌两个目标结合了起来。
楚凌风眼中闪过一丝赞同,微微颔首。王虎虽然觉得不够痛快,但也知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好!就按宋青说的办!”王虎低吼一声,定了调子。
小队再次动身,这一次,行动更加谨慎,如同真正的猎手,循着敌人留下的细微痕迹,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宋青的观察力在此刻发挥了重要作用,她往往能发现一些被楚凌风和王虎忽略的细节,比如被踩断的草茎方向、石头上不自然的刮痕,帮助他们更准确地判断敌人的行进路线和状态。
一路追踪,果然在接近鹰嘴崖的一处背风坡,发现了那支北狄斥候的临时歇脚点。对方共有六人,正在饮水进食,马匹拴在稍远处,确实疏于防范。
时机稍纵即逝!
无需言语,楚凌风打了个手势。王虎带着三人从左侧迂回,楚凌风带着两人从右侧包抄,宋青和另外一名弩手则占据制高点,负责远程压制和警戒。
“放!”随着楚凌风一声低喝,宋青手中的弩箭率先破空而出,精准地射中了一名正要起身的北狄斥候大腿(训练用钝头,但近距离依旧有杀伤力)!
战斗瞬间爆发!王虎如同猛虎下山,咆哮着冲入敌群;楚凌风则如同鬼魅,刀光闪处,必有一人倒下。占据先机、人数优势、以及数月淬炼出的配合,让这场遭遇战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宋青在高处,冷静地扣动弩机,每一箭都射向试图反抗或逃跑的敌人非致命处,有效地支援着下方的同伴。她的心跳得很快,手却很稳。这是真正的战斗,与演练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真实的血腥味和敌人的惨叫。
不过片刻,六名北狄斥候尽数被制服(按照演练规则,失去战斗力即为制服)。小队无人“阵亡”,仅两人轻伤。
迅速打扫战场(搜集对方随身携带的简易地图、信号物品等),处理痕迹,小队带着俘虏和缴获,沿着预定撤退路线,快速而无声地撤离了鹰嘴崖区域。
当朔方城那熟悉的轮廓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夕阳正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橙红。十人的小队,带着一身征尘与难以抑制的兴奋,安全返回。
任务圆满完成!不仅侦察到了敌军动向,更成功歼灭了(俘获)一支北狄斥候小队!
消息传开,在整个新兵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独立完成任务,并取得如此战果,这在历届新兵中亦属罕见。
张奎亲自查验了俘虏和缴获,那万年冰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他目光扫过站在队伍最前方、虽疲惫却目光熠熠的三人——王虎、楚凌风、宋青,最终,落在了宋青身上。
“宋青,”他开口道,声音依旧是那般冷硬,“此次任务,你于追踪、判断、献策,均有功。临阵不乱,弩箭亦准。自即日起,擢升为什长。”
什长!
虽然只是军中最基层的军官,但意味着她真正在这北境军中,踏出了坚实的第一步!意味着她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隐藏身份的小兵,而是开始拥有了一丝微弱的话语权和立足的根基!
王虎用力捶了一下宋青的肩膀,咧嘴大笑。楚凌风站在一旁,看着宋青那依旧努力保持着平静、却难掩眼底一丝波澜的侧脸,冰冷的嘴角,似乎也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当晚,淬火期结束的正式命令下达。他们这一批新兵,即将被打散,补充进入朔方城各支正规边军部队。
站在营房的土炕边,宋青抚摸着那方贴身收藏的、包裹着断发的素帕。冰冷的丝绢下,是她日益坚硬的心。
三个月,从惶然无措的逃亡者,到淬火成钢的边军营长。她失去了侯府千金的身份,却在这血与火的北境,赢得了同袍的认可,获得了立身的功勋。
凤栖梧桐?不,她这只离巢的凤,已然投身熔炉,淬去铅华,初露铮铮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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