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废墟》开机后的第三天,剧组迎来了一场无声的变革。
清晨,林微光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提前半小时到达片场——那个位于城郊、充满铁锈和尘埃气息的废弃纺织厂。她习惯性地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再默一遍戏,却意外地发现,原本有些散漫、因陋就简的拍摄现场,气氛截然不同。
几辆贴着深色车膜、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黑色商务车静悄悄地停在厂区空地上。一群穿着干练、行动迅捷的陌生面孔正在现场忙碌。他们无声而高效地铺设着新的、更厚实平整的电缆,调试着林微光叫不出型号但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的摄影辅助设备,甚至连场记板的材质都换成了更具质感的金属。
原本有些摇晃的监视器支架被替换成了稳固的专业液压云台,张野导演面前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桌子,也换成了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导演椅和一张摆放着三台高清监视器的便携工作台。
空气中,原本弥漫的灰尘和霉味似乎也被一种淡淡的、属于专业清洁剂和崭新电子设备的气息所取代。
整个片场,像是一台原本有些卡顿的老旧机器,被注入了高级润滑油,更换了精密零件,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顺畅和精准度,悄然加速运转。
“这……这是?”林微光有些愕然地看向身边同样一脸懵的张野。
张野推了推他那副黑框眼镜,脸上混杂着激动、紧张和一丝不知所措:“是苏……苏老师那边派来的团队。说是……为了保障拍摄效果,提供一些……技术支持。”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就在昨天,他还在为几个租借老旧灯具的预算发愁,今天,眼前的一切却仿佛跃升到了他只在国外电影幕后花絮里见过的专业级别。
林微光瞬间明白了。
苏蔓的“投资”,不仅仅是资金到账那么简单。她派来了她麾下最精锐的“部队”,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介入了这个她林微光寄予厚望的项目。
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伴随着这些高效运转的人和设备,沉甸甸地压在了林微光的心头。
“林老师,您好。”一个穿着灰色职业套装、梳着一丝不苟发髻、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女人走到林微光面前,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递过来一份装订精美的日程表,“我是苏蔓女士工作室的项目协调经理,我姓杨。这是根据剧组原计划重新优化后的拍摄日程和通告单,请您过目。另外,关于您接下来的几场重头戏,我们请来了中央戏剧学院的李教授,他稍后会与您和张导一起进行剧本围读和表演梳理。”
女人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专业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微光接过那份打印清晰、条目分明、甚至细致到每个场景预计拍摄时长和备用方案的日程表,与自己手机里那份简陋粗糙的文档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过于“专业”的日程,另一位穿着休闲但气质精干的年轻男性也走了过来,他是苏蔓团队的宣传总监。
“林老师,张导,关于《春日废墟》的前期宣传方案,我们初步拟定了几个方向。考虑到影片的文艺属性和林老师您现阶段需要建立的‘实力派演员’定位,我们建议采取‘低调深耕,口碑先行’的策略。这是方案初稿,以及我们为您筛选的几家适合深度合作的媒体清单……”
紧接着,造型指导、灯光指导、声音指导……苏蔓团队的人如同精密仪器上的各个齿轮,围绕着林微光和张野,高效而有序地运转起来,提出一个个专业的建议和方案。
他们态度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尊重,但那种建立在绝对专业能力和资源优势基础上的自信与掌控感,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壁垒。
张野导演从一开始的激动,逐渐变得有些沉默和……无所适从。他才是这部电影的导演,但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创作主导权,正在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所“协助”和“提升”,而这种提升,让他既欣喜又惶恐。
林微光的感觉则更为复杂。
她当然知道,这一切的优化和提升,对电影最终成片的质量有百利而无一害。这些都是她从前作为顶级影后才能享受到的资源配置。她应该感到高兴,感到庆幸。
但另一方面,一种强烈的不安和隐隐的屈辱感,在她心底滋生。
这一切,都是因为苏蔓。
是她轻描淡写的一个决定,是她随手派出的一支团队,就彻底改变了这个项目的格局和命运。
她林微光所有的努力、挣扎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在苏蔓绝对的力量和资源面前,似乎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仿佛从一个奋力划着小舢板、在风浪中搏击的水手,突然被捞上了一艘装备精良、航行平稳的巨轮。巨轮固然安全舒适,目标明确,但她却失去了对方向和速度的掌控感,甚至……失去了那份与风浪搏斗的、属于她自己的成就感。
今天的戏份,是王秀兰在工厂流水线上,因为精神恍惚差点造成事故,被车间主任当众严厉训斥的戏。
场景布置在废弃工厂一个还保留着部分老旧传送带和机器的车间里。苏蔓团队带来的灯光师巧妙地利用从破败窗户透进来的自然光,结合专业的影视灯具,营造出一种冰冷、压抑、充满金属质感的氛围,完美契合了电影所需的基调。
林微光换上沾满油污的工装,脸上刻意化出疲惫和憔悴的妆容,站到了指定的位置。
“《春日废墟》第七场第三镜,Action!”
打板声落。
扮演车间主任的演员指着她的鼻子,唾沫横飞地训斥着,言辞刻薄。
林微光低着头,肩膀缩着,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努力表现出王秀兰的惶恐、委屈和麻木。
“卡!”张野导演的声音从监视器后传来。
林微光抬起头,看向导演。
张野的表情有些犹豫,他看了看监视器,又看了看站在他身旁、那位苏蔓团队派来的表演指导李教授,似乎在寻求意见。
李教授是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他对着话筒,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到片场:“微光,情绪是对的,但细节不够。王秀兰长期在噪音环境下工作,她听人训斥时,会有一个下意识的、极轻微的偏头动作,不是抗拒,是一种生理习惯。还有,她绞衣角的手指,力度应该更大,指节要泛白,那不是紧张,那是一种无声的、压抑的愤怒和绝望。”
林微光心中一震。
这些细节,剧本上没有写,她之前也没有想到。但经李教授一点拨,她立刻意识到,这才是更真实、更有力量的表演!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的,李教授,我明白了。”
“再来一条!”
第二条,林微光加入了李教授提示的细节。
“卡!”这次喊停的是张野,他看向李教授。
李教授微微颔首:“细节对了。但是微光,你的眼神里,还有‘演’的痕迹。王秀兰此刻的麻木,不是空洞,是一种被生活重压碾磨后,连情绪都懒得表达的疲惫。你要‘放空’,但不是脑子放空,是情绪放空,让你的身体本能去反应。”
情绪放空……身体本能……
林微光咀嚼着这句话,感觉触摸到了一层新的表演境界,却又隔着一层薄纱,难以真正抓住。
她连续又拍了好几条,每一次,李教授或者张野都能指出一些细微的、但她自己却难以察觉的问题。灯光、机位、走位,在苏蔓团队的专业要求下,也变得极其严格,差之毫厘都不行。
原本以为很快能结束的戏份,拖了整整一个上午。
林微光的体力和精神都在高速消耗。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的学生,每一个毛孔都在被评估,每一个细微的失误都被捕捉。
那种在《浮沉》剧组后期如鱼得水、掌控全场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初入行时的战战兢兢和……深深的挫败感。
中午休息,剧组的伙食也明显提升了档次,不再是简单的盒饭,而是由专业的餐饮团队提供的营养搭配均衡的自助餐。
但林微光毫无胃口。她端着餐盘,找了个离人群最远的角落坐下,味同嚼蜡地吃着。
“感觉怎么样?”张野端着盘子坐到了她对面,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同病相怜的无奈。
林微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压力很大。”她看着不远处那些正在高效用餐、低声交流的苏蔓团队成员,“他们……太专业了,专业得让人害怕。”
张野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是啊。我以前觉得拍电影是靠一股子热情和灵气,现在才知道,真正的专业,是能把热情和灵气,用最精准、最稳定的方式呈现出来。这需要……强大的工业体系支撑。”他叹了口气,“苏老师这是给我们请来了一个‘专家顾问团’啊,既是助力,也是……考核。”
“考核”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林微光心上。
是啊,考核。
苏蔓投入如此巨大的资源,不仅仅是为了帮助她,更是为了检验她这块“材料”,究竟值不值得她后续更大的投入——《双生》!
如果她连在《春日废墟》这样有足够发挥空间的文艺片里,都无法达到苏蔓及其团队所要求的“顶级标准”,那么《双生》的机会,很可能就会化为泡影。
苏蔓的“援手”,从来都不是无私的。它是一份明码标价的期待,一份她必须用百分之两百的努力去兑现的“账单”。
她想起苏蔓在电话里那句冰冷的“被狗咬了要咬回去”,想起她强势的律师声明,想起她不容置疑的投资决定……
苏蔓就像一位严苛的导师,为她提供了最好的修炼资源和最残酷的实战环境,逼着她必须突破极限,快速成长,达到与她并肩的高度。
否则,就会被无情地淘汰。
这种认知,让林微光感到窒息,却也像一剂强心针,狠狠扎醒了她心中那丝因《浮沉》成功而悄然滋生的懈怠和自满。
她不能倒下,更不能辜负。
下午的拍摄,是一场王秀兰深夜下班,独自走在空旷破败的厂区,回忆过往艰辛,无声落泪的戏。
没有台词,没有对手演员,全靠演员自身的情绪和肢体语言支撑。
灯光营造出清冷的月光效果,摄像机无声地推进。
林微光走在布满碎石和杂草的路上,步履蹒跚。她回忆着李教授的指导,努力让自己“情绪放空”,试图去寻找那种被生活榨干后的麻木。
她走了几步,停下来,望着远处模糊的厂房轮廓,努力挤出一滴眼泪。
“卡!”李教授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微光,你在‘寻找’悲伤,而不是‘承载’悲伤。王秀兰的眼泪,不是挤出来的,是承载了太多苦难后,自然而然溢出来的。你现在脑子里想的还是技巧,放下它,去感受这个环境,感受这个人物走过的路。”
放下技巧……
感受……
林微光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和尘埃味道的空气。她不再去想该怎么走位,该怎么控制面部肌肉,该怎么流泪。
她只是让自己彻底成为王秀兰。
想着那个逼仄破败的家,想着病床上需要巨额医药费的儿子,想着白天车间主任的羞辱,想着这日复一日、看不到希望的沉重生活……
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心底最深处漫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和技巧。
她重新睁开眼睛,眼神里一片死寂的荒芜。
她继续往前走,脚步更加沉重,背影佝偻得如同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她没有刻意去哭,但眼眶却自己红了,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粗糙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尘土里。
她没有擦拭,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哭了。她只是那么走着,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行走在属于自己的废墟之上。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
监视器后,张野导演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李教授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满意的神色。
“cut!”
这一声“cut”,仿佛隔了一个世纪才响起。
林微光猛地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中惊醒,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脸上的泪痕还未干。
她……刚才做到了吗?
她不确定。
她只看到,那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杨经理,正低头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什么,然后拿起手机,走到一边,似乎正在向谁汇报。
是在向苏蔓汇报吗?
苏蔓会满意吗?
林微光的心,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这场无声的考核,远未结束。而苏蔓设定的“游戏规则”,她才刚刚触摸到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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