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仿佛被扣在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蒸笼里。即便是高墙深院的紫禁城,也难以抵挡这无孔不入的溽热。乾清宫东暖阁内,四角巨大的铜铸冰鉴无声地吞吐着白气,冰力催逼下的寒气与外界的燠热激烈交锋,化作潮湿的薄雾弥漫在殿内,不仅未能彻底凉爽,反而更添几分烦闷粘腻。
朱允炆的指尖在两份摊开的奏疏上来回摩挲。一份是昨夜才送抵、墨香犹存的北直隶总督陈瑄《北直隶治理初成疏》,字里行间透着刀劈斧凿、力挽狂澜的笃定。另一份则来自户部尚书夏原吉,正是那封字字千钧、力透纸背的《请行清丈天下田亩疏》。两封奏疏,一份是破冰成功的号角,一份是向深水区进军的檄文。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夏原吉奏疏的封面,氤出一小片深色。
他并未抬手擦拭,目光在“计亩征银,苏松已验其效”、“江南赋税,膏腴之地而课额反不及北,此非天时地利不济,乃人谋不臧也”等句子上反复流连。北直隶的血脉初步畅通,证明改革之路可行。那么,帝国最富庶却也是积弊最深、阻力最大的腹心之地,岂能再任其沉疴难起?
“北直隶这块硬骨头既已啃下,天下便没有畏难之理!夏卿所请,正合朕意。”朱允炆的声音不高,在寂静闷热的暖阁内却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瞬间压过了窗外喧嚣的蝉鸣。“一条鞭法既已在苏松验明其效,减轻民负、充盈国库、整肃吏治,此乃强国富民之良方!如今,正当趁热打铁,推及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等赋税重地!清丈田亩,核定实额,乃此新政之根基,不容丝毫懈怠!”
侍立在侧的大太监王钺,低眉垂手,此刻却微微抬眼,小心翼翼地插言:“陛下圣明天纵,欲兴利除弊,奴才只有万死以助。然……”他声音愈发压低,仅保证皇帝能听清,“江南非比北地。北地久经战火,旧势力瓦解,而江南则不然。百年世家,盘根错节,地方官吏与豪绅往往沆瀣一气。此刻正值夏末秋初,漕运最是繁忙之际,各处河道、码头人头攒动,官民皆疲。若此时大举清丈,触动其根本……老奴忧心,若有宵小借题发挥,煽风点火,恐滋生事端,徒增烦扰……”
朱允炆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股燥热的风。他几步走到那紧闭的槛窗前,“哗啦”一声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泥土腥气与植物蒸腾感的灼热气流扑面而来,吹得他额前碎发飞扬。
窗外,浓重的乌云正从天际翻涌堆叠而来,沉沉地压在金陵城廓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的天际线被一道无声的、惨白的光亮瞬间撕裂,须臾之后,沉闷而威严的雷声才隆隆滚过,仿佛天神在云端擂响了战鼓。
“正因沉疴缠身,盘根错节,才更要行犁庭扫穴之举!”朱允炆转身,锐利的目光直视王钺,更似穿透了宫墙,刺向那云遮雾绕的江南,“北直隶之破冰,不过初试锋芒,如今方是真正的激流勇进!朕要借清丈这柄利剑,斩断那些依附在国本之上的贪腐虱虫!王钺!”
他声音陡然拔高:“即刻拟旨!明日朝会,着文武百官议行天下清丈之策!朕要亲听廷议,但此策,必行!”
这一夜的热,像是要将整个金陵城熔炼成金水。户部衙门位于皇城东南一隅,值房内的夏原吉早已脱去了厚重的公服官帽,仅着一件葛布中单。即便如此,汗水依旧像小溪般沿着脖颈、脊背不断地流淌,在灯下泛着油光。案头的奏本章程堆得小山般高,而他刚刚完成对一份关于江南清丈实施细则的初稿审阅。
“啪。”一滴豆大的汗珠落在摊开的奏稿上,模糊了刚写就的“务须公正丈量,杜绝胥吏勒索”一行字。
夏原吉疲惫地将笔搁在青玉莲台笔山上,拿起心腹书办悄悄递上的湿凉巾帕,用力擦了擦脸和脖子,那帕子瞬间被汗水浸透。
“东主,”书办陈安,一个四十出头的沉稳干吏,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此疏一旦经朝会议定,行文下发江南各府州县……那江南地面上,盘踞了数百年的名门世族、豪商巨贾,他们名下那些‘寄户田’、‘影子田’、‘飞洒田’恐怕要无所遁形了。这断的不是一时利,是人家几代人、几十代人积攒下的家底!东主啊,那些人,怕是要寝食难安,进而……铤而走险了。”
“何止是寝食难安?”夏原吉苦笑一声,站起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向值房一角紧闭的支摘窗。他猛地推开窗棂,窗外沉闷带着热气、毫无凉意的风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窒息的空气,目光望向在黑夜中更显肃穆深沉的皇城轮廓,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沉重与忧虑:“陈安,你只道是豪强。江南积弊之深,又何止是豪强隐匿田亩?‘投献’之风,盛行不衰!多少小民畏惧赋役繁重,甘愿将自家土地虚寄在官绅名下,以此规避朝廷赋役。这田亩清丈,查的不只是豪强的隐匿,更是这些被‘吃’进去的民田!这新政一动,触动的何止于田亩?这是百年积弊的冰山一角!是无数既得利益者赖以生存的膏壤温床!”
“那……”陈安喉头滚动,看着夏原吉汗湿了后背的中单,犹豫道,“东主何不暂缓一二?等到秋粮入库,民力稍苏时节……”
“暂缓?”夏原吉猛地转身,湿漉漉的脸上,那双眼睛在昏暗灯光下却迸发出如电般的精光与无可动摇的坚毅:“陈安!时不我待啊!你随我在户部当差多年,你看那国库收支!北疆要粮饷,大修要工价,九边要犒赏,漕运需维系!哪一样不是金山银海往里填?更不必说……”他声音压低,却字字千钧,“燕逆虽平,其心难测,漠北残元,东海倭警,哪一个不是磨刀霍霍?此刻不行非常之法,开源节流,强健国本,待到时局危殆,便是你我尽忠死节,又能如何?此策非行不可!这个得罪千古公卿豪族、担天下骂名的担子,总得有人来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仿佛要印证他话语中的风暴,窗外,“喀拉拉——”一道银蛇般的闪电撕裂黑沉的天幕,紧随其后,震耳欲聋的炸雷骤然响起,震得值房的窗纸嗡嗡作响。烛火在巨大的声浪中急速跳动,光影明灭不定,映照着夏原吉那张写满凝重、无畏甚至略带一丝悲怆的脸庞。
翌日的朝会设在武英殿。尽管殿门洞开,穿堂风裹挟着昨夜暴雨后湿热的空气掠过,但殿内依旧闷热得如同一个大蒸笼。百官身着厚重的朝服,肃立殿中,早已汗流浃背,空气里弥漫着汗味与熏香混合的复杂气息。龙椅上,朱允炆面色平静,目光却如幽深的潭水,扫视着阶下群臣。
早朝例行的奏报过后,夏原吉手持玉笏,沉稳出列,高声道:“臣,户部尚书夏原吉,有事启奏陛下!”
瞬间,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数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启奏陛下:臣前日奏请,在苏松等地试行‘一条鞭法’,效果已彰。此法将繁杂赋役合并征银,官收官解,既减轻百姓辗转输纳之苦,又能杜防胥吏盘剥中饱。然此法推行,有赖基石,即清丈田亩!唯有田亩数目、等级真实无伪,方能使‘计亩征银’公平可行。如今苏松试点成功,北直隶清丈亦初见成效,臣恳请陛下圣断,即令在江南诸省——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等处,全面推行田亩清丈!此乃正本清源之计,更是赋役改革之前提,刻不容缓!”
话音未落,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陛下!万万不可!”话音未落,礼部侍郎周文振已急步踏出班列,他的额头上早已沁满汗珠,顾不得擦拭,声音带着急切与惶恐:“陛下明鉴!此时正值盛夏秋初之交,江南各处,农事正忙!田间秧苗亟待灌排,棉花果树正当采收,漕船往来河道已极拥堵。若此际遣官遣吏,持弓持绳,漫山遍野丈量土地,岂不是要打断农时,侵扰田野?江南乃国家粮食布帛所出之根本,天下赋税大半出于此。一旦农事受损,颗粒减收,则京师何以储粮?边镇何以养兵?牵一发而动全身!恳请陛下缓图之,待秋尽冬闲之时再议不迟!”
“周侍郎所言极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守仁紧随其后出列附议,声音沉痛:“陛下!北方战乱方息,陛下抚民以德,新政才启,人心稍定。此刻理应休养生息,宽政爱民以安天下。江南虽富庶,然世家林立,百姓习性柔善。若强行清丈,不仅扰民,恐更为居心叵测者煽动蛊惑,再生波澜!当此之时,一切举措,以‘稳’字为上!求新过急,恐非国家之福啊陛下!”
反对之声,裹挟着“天时”、“民心”、“大局”的大旗,一时间竟显得理直气壮。
夏原吉迎着众臣或质疑或忧虑的目光,毫不退缩,挺直脊梁,提高了声音,字字如金石掷地:“扰民?此言谬矣!敢问二位大人,清丈之举,究竟扰了谁?是扰了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赋徭役加身却仅有几亩薄田的小门小户?还是扰了那些坐拥良田千顷万顷,借‘飞洒’、‘诡寄’、‘活鬼名’等法将田亩隐匿于无形,逃避国家赋税,吸食百姓膏血的巨室豪强?!江南号称膏腴之地,鱼米之乡,何以户部册籍所载田亩总数,反不及淮北贫瘠之地?此非天时地利不济,实乃人谋不臧也!大量田亩不入版籍,朝廷岁失赋税何止百万两白银?此非动摇国本?此非自毁长城?!”
“至于民心!”夏原吉目光如炬,扫视全场,“真正的小民百姓,所求不过‘田亩真实,赋役均平’八字!若清丈得法,令其负担不增反减,谁会抗拒?惧怕清丈的,不过是那些坐享其成、鱼肉乡里的蛀虫而已!此辈一日不清,民生一日不靖,国本一日不稳!”
“夏尚书高论!清丈田亩,正本清源,国之大事!”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总参谋部总管、魏国公徐辉祖赫然出列,高大的身躯带着军旅的杀伐之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先向皇帝躬身一礼,随即朗声道:“陛下!臣附议清丈大策!然臣于此也奏一事:天下之弊,何止于民田?军屯废弛,亦乃顽疾!各地卫所,册籍所载兵员十万,实则空额过半!军官侵占屯田,役使军兵为其私家劳作,致边防空虚,战力衰微!臣请陛下乾纲独断,在清丈民田之同时,勒令各都指挥使司,立即整肃天下卫所!严查空额,归正屯田!此乃武备之清丈,与民田清丈,异曲同功,皆为固本强干,护卫社稷!”
徐辉祖此言一出,更是石破天惊!整顿卫所?清查空额兵员?收回被侵占的军屯土地?这简直是在向整个庞大的军功集团、勋贵阶层宣战!这无疑是往沸腾的油锅里再浇了一瓢冷水!
整个武英殿仿佛都陷入一种高温高压的状态,空气灼热得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支持与反对的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民变”、“扰农”、“军心不稳”、“需从长计议”等论调与“强国”、“富国”、“公平”、“清源”的呼声激烈碰撞,互不相让。
龙椅上,朱允炆始终静默不语,脸色沉稳,将臣子们的激辩、焦虑、算计、忠忱一一收入眼底。
终于,在殿内的争论几乎达到白热化却谁也说服不了谁时,朱允炆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绝对的权威,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夏卿之奏,条分缕析,切中肯綮。徐卿所请,军国一体,势在必行。北直隶行之有效,天下便无不可行之地!朕意已决!”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殿中每一个重臣:“即日起,成立‘天下清丈总署’,由户部牵头,都察院、兵部协理。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四省先行。凡田亩,无论官田、民田、勋田、屯田,一律重新清丈造册!卫所方面,各地都指挥使司、总参谋部行营即刻着手整顿军屯,清查空额!旨意即出,胆敢阳奉阴违、敷衍塞责、煽动阻挠者,严惩不贷!”
“着户部、兵部协同,十日内制定详细规程、奖惩条例,务须明确,农忙期间不得下乡清丈,需择时进行;设立地方耆老、乡绅参与的丈量监督制度以杜吏弊!确保执行有力,弊绝风清!”
帝王的金口玉言,如同九鼎落地,敲定乾坤。山呼万岁声中,许多大臣深深叩首,他们低垂的脸上,汗水纵横交错,掩藏不住神色各异——有振奋,有无奈,有恐惧,更有暗藏的冰冷。
这一日的退朝,比往日更显沉重、压抑。金陵城南,一座门庭低调、毫不起眼的别业深处,有假山掩映,曲径通幽,引向一间门窗紧闭、深藏不露的密室。几盆冒着寒气的冰块摆在角落,竭力驱散热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室内弥漫的燥热与令人窒息般的紧张气氛。
汇聚于此的,有几位身着常服却难掩官气的江南籍京官(以低品级或言官为主),更有两名须发皆白、目光矍铄但此刻忧心忡忡的前致仕老臣。烛火在巨大的冰盆映射下跳跃着,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四壁,更添几分幽暗诡谲。
“釜底抽薪!夏原吉他这是要彻底断了我们的生路!”前南京户部侍郎王守谦一张保养得宜的白面此刻涨得通红,声音因愤怒而发颤,“一旦‘一条鞭法’配合那该死的清丈推下去,我们这几代人苦心经营,置下的那些田地庄子……那些挂在佃户名下、宗族名下、甚至寺庙名下的田亩,统统都要暴露出来,变成要缴重税的‘正赋田’!这……这是要掘我们的祖坟啊!”
他端起桌上的冰镇酸梅汤猛灌一口,却难压心火。
“更可怕的是折银征收!”浙江道御史张明远年轻些,此刻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朝廷说得轻巧,一体折银。可这样一来,地方官从前征收粮米布帛时在斛斗、成色、损耗银上的名堂就都没了施展的余地!再没办法‘火耗’加收,再没办法‘大斗进小斗出’!还有那些经办的小吏衙差……”他冷笑一声,“断了所有巧立名目捞油水的路子,他们能甘心?”
另一个声音接口:“还有漕运!漕帮那些人这些年帮我们运粮,上下打点,也分润不少。一旦税粮折银直接入国库,漕运的货物必然锐减,运河上跑船的生意只怕要凉大半!这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岂会坐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焦躁、愤怒、恐惧的情绪交织升腾。最后,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位从始至终都只是缓缓摇着一柄素面檀香折扇、面色沉静如水的老者身上——陈文瑞,前吏部左侍郎,正二品致仕阁老,江南松江巨族陈氏的族长。他虽不在朝堂,但门生故吏遍布,是江南士林的泰山北斗。
“夏午门(夏原吉别称,意指其性格刚烈如南京午门)铁了心要做他的干国能臣……陛下如今对他言听计从……此事……”陈文瑞终于开口,声音不徐不疾,带着一种历经风浪的冷静,“硬顶天威,只会粉身碎骨。”
众人心头一沉。
“为今之计,”他扇子一顿,“唯有借力打力。其一,‘农忙扰民’这个由头极好!发动我们在地方的宗族、亲朋,联络乡间真正有威望的耆老乡贤,鼓动他们以爱惜农时、体恤民力为由,逐级上书!县里书上府,府里书上省,省里书达御前!就说清丈之举心系黎元,但此刻强行丈量,‘深恐毁伤禾稼’,‘有误秋收’,恳请朝廷体恤民艰,暂缓至晚稻收割、冬日农闲之时。”
他看着眼中亮起希望之光的众人,继续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其二,”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清丈令一旦下了地方,具体丈量尺度由谁掌握?文书登籍由谁操作?这中间可钻的活口就太多了!暗示下去,清丈之初,地方上……丈量时可以‘旧尺’为名,或者将上等水田报做下等旱田,或者……想办法让那些丈量书吏‘出错’,把一些小户的田记到大户名下,再给些‘甜头’封口。总之,务必搅浑这潭水!让底层百姓丈量前疑心朝廷要加赋,丈量后更觉得赋税加重,怨气丛生!朝廷的善政,变成激起民怨的恶法!此计,方为上策!”
“高!陈老此计甚高!”王守谦等人眼睛放光。张明远更是接话道:“还有,务必要散布流言!就说朝廷清丈是为了日后按亩加税!是为了填补北伐燕逆造成的亏空!是要榨干江南的膏血!让百姓先自乱阵脚!”
陈文瑞缓缓颔首,目光深沉如海:“其三,方才提到的漕帮……漕运总督衙门里,我们的人要动起来。私下告知漕帮大把头,朝廷此策,就是要断他们的漕运生计。鼓动他们,若有清丈官差下到漕口码头附近,‘小心伺候’着。只要不明着冲突,让那些官差灰头土脸、寸步难行也是好的。此三者同行,方能形成声势,阻其行,乱其法!”
密室内的烛火被不知何处钻入的风吹得一晃,映照着一张张汗湿而布满计算、闪烁着兴奋与冰冷光芒的脸庞。暗处的刀锋,已然磨利。
夏原吉回户部后不顾疲惫,在实施细则中反复斟酌,加入“严禁在夏收秋种关键三日内下乡丈量”、“每甲选取非宗族势力之有声望老年男丁三人,手持官府印信尺码全程监督丈量”等条款,试图最大程度减少扰民和基层舞弊的可能。
徐辉祖在总参谋部签押房内,笔走龙蛇,在卫所整顿令中特别强调:“清查重点为军屯被私人侵占之土地,不论侵占者为何等勋贵旧部,一体清退,敢于阻挠者,以国法论处!”将矛头同样指向了卫所长官的贪腐核心。
密会散场,张明远匆匆回府,密召心腹管家低声吩咐:“连夜派靠得住的人回宁波老宅告知族叔:立刻在四乡八镇散布消息,就说朝廷清丈田亩是为了日后每亩加征三分银子,是为了填补养新军的窟窿!要让乡野愚夫愚妇人人皆知,人人惊惧!”管家心领神会,悄然退下。
陈文瑞离府前,特意叫住一位出身扬州盐商的官员侄子,叮嘱道:“贤侄,务必联络扬州那边你相熟的漕运仓大使,还有那几个运河把头,悄悄带个话过去:赋税折银,官收官解,他们的粮米转运生意就要黄了!运河上那么多兄弟靠什么吃饭?该有所动作了,动静别太大,但要让上边的人知道——江南的路,没那么好走!”
别业密室一角,一个负责端茶倒水、毫不起眼的中年仆役,在众人散去后,悄然隐入阴影。片刻之后,一只信鸽无声地从别业不起眼的角楼飞起,消失在沉沉的暮色天际,方向直指皇城司的鸽笼。
夜幕彻底笼罩了金陵城,将白天的酷热暂时逼退,却带来了另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闷湿。
户部衙门深处,夏原吉的值房依旧烛火通明。他顾不上脊背重新被汗水浸透,伏在案前,逐字审阅刚刚紧急草拟的《清丈田亩暂行则例》与《赋税折银流程监管方略》,手中的朱笔不时划下重点或添补细则。案头,湿汗又一次在他刚写就的“监督耆老有权查看丈量手簿并署名”条规旁洇开一小片墨迹。
皇城内总参谋部签押房,徐辉祖正与几名心腹将领在灯下对着北疆卫所图指指点点,制定着更为具体的“清退侵占屯田”、“严实编制空额”方案。将领们神情严肃,不时发出的低沉议论声,被窗外更加高亢、不知疲倦的蝉鸣声所淹没。
而在金陵城那些幽深如海的官邸、别业、府库深处。一羽羽信鸽在夜色掩护下腾空振翅,扑向东南;一辆辆看似寻常载着冰块、果品的骡车驶过青石板路,车夫眼神却透着机警;一封封以火漆严密封闭的信函,正被塞入快马驿使的行囊……
一场旨在涤荡百年积弊、重塑国家根基的暴风骤雨已然在帝王的意志下拉开序幕,而隐藏于帝国最富庶、同时也是最盘根错节地带的汹涌暗流,也悄然沸腾,翻涌起致命的旋涡。当改革的战车不顾一切地碾过既得利益的藩篱,随之而来的反弹,无论是豪强士绅的激烈反抗,还是执行中难以避免的偏差与苛扰,都将在这片刚刚经历酷暑、正渴望金秋丰收的土地上,留下纷繁复杂又必然深刻的印记。帝国的航船,已然拔锚起航,驶向那充满机遇、更布满礁石与风暴的未知深水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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