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是孤崖。
高，高得能摸到流云。风在这里变得猛烈，带着呼啸，卷动衣袂，猎猎作响。
云海在脚下翻涌，如同无边无际的白色怒涛，将尘世的一切喧嚣与血腥都隔绝在下。阳光刺破云层，投下道道金色的光柱，却驱不散这高处骨髓里的寒意。
步惊云站在崖边，背对着来路，黑衣在风中拂动，像一面不祥的旗帜。他望着脚下奔流的云海，灰白的瞳孔里倒映着变幻的光影，深不见底。绝世好剑插在身旁的岩石中，剑身黝黑，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声音。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粗陶小瓶，拔开塞子，一股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他侧过身，将药粉仔细地、均匀地洒在左臂那道深可见骨、依旧渗着黑血的伤口上。那是魅影淬毒匕首留下的伤，毒素顽固，即使以他的功力，也无法立刻逼出。药粉触及伤口，发出轻微的“嗤嗤”声，步惊云眉头都未皱一下，仿佛那伤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聂风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盘膝调息。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那骇人的赤红已褪去大半，只余下一些疲惫的血丝。雪饮狂刀横在膝上，刀身的血光内敛了许多。他体内，冰心诀如同涓涓细流，艰难地梳理着躁动不安的魔气和摩诃无量残留的混沌之力。每一次运转周天，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的右腿伤口处，寒气凝结成霜，减缓了毒素蔓延，却也带来刺骨的冰冷。
两人之间，隔着数丈的距离。没有说话，只有风声。自断魂谷死里逃生，一路隐匿行踪到此，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停下来喘息。谷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尤其是最后时刻，心意相通、力量交融、强行引动摩诃无量破阵的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两人的灵魂深处。
那不是简单的合力，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难以言喻的共鸣。仿佛两个人的灵魂，在生死边缘被强行挤压、融合了一瞬。步惊云感受到了聂风心中那滔天的恨意、无尽的悲痛、以及深藏眼底、几乎被魔气吞噬的脆弱与守护的执念。聂风则触碰到了步惊云那冰封外表下，如同岩浆般奔腾的愤怒、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孤独。
原来，他并非真的无情。
原来，他背负的，不比自己少。
这种认知，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由误会、恩怨、性格差异堆积起来的坚冰。冰未完全融化，但裂痕已生。
良久。
步惊云包扎好伤口，将药瓶塞好，却没有收回怀中，而是随手向后一抛。陶瓶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聂风身前的青石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聂风睁开眼，看着那粗陶药瓶，微微一怔。他认得这药，是于楚楚用特殊手法调配的金疮药，对祛毒生肌有奇效，步惊云向来珍视。
“你的腿。”步惊云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冰冷，像崖顶的寒风，却少了往日那种拒人千里的锐利，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什么。是疲惫？还是别的？
聂风沉默了一下，伸手拿起药瓶。瓶身还带着步惊云的体温。他低声道：“多谢。”
没有客套，没有推辞。一种基于无数次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形成的默契，在此刻悄然回归。
聂风解开自己腿上简陋的包扎，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同样的“嗤嗤”声，同样的面不改色。剧痛袭来，他只是微微吸了口气，便继续运功化开药力。
步惊云转过身，目光落在聂风腿上的伤口，又移开，望向茫茫云海。“摩诃无量……”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非力合，乃心通。”
聂风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步惊云挺直却孤寂的背影。这句话，含义极深。不是在讨论招式，而是在点破关键。力量的融合只是表象，心意的相通，才是引动那混沌巨力的根本。在天下会时，他们武功路数相克，难以配合。如今，经历巨变，心性蜕变，反而在绝境中找到了那微妙的共鸣点。
“我明白。”聂风轻轻点头，目光也投向云海，眼神复杂，“绝无神不除，中原永无宁日。大师兄的仇……不能不报。”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个人的恩怨……暂且放下。”
“暂且”二字，他用得很轻，却重若千钧。放下，不是忘记，更不是原谅。只是在这个你死我活的关头，必须做出的选择。孔慈的死，大师兄的悲剧，天下会的恩怨……这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刺，并未消失，只是被更紧迫、更沉重的共同目标——复仇、救世——暂时掩盖了。
步惊云没有回应，只是沉默。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他默认了聂风的话。此刻，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是彼此在黑暗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内斗，是取死之道。
一阵更强的山风吹过，卷起碎石滚落悬崖，许久才传来微弱的回响。
“下一步，如何？”聂风打破沉默，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疗伤、缓和关系只是前提，如何对付绝无神，才是当务之急。
步惊云灰白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等。”
“等？”
“等一个人。”步惊云道，“也等一个机会。”
聂风瞬间明了。等的人，是无名前辈。只有无名，才能为他们谋划大局，找到绝无神的破绽。等的机会，是绝无神可能出现的躁动和破绽。亦或是……等其他势力，比如紫衣老大的地下会，与无神绝宫爆发更激烈的冲突。
“紫衣老大……”聂风眼中赤芒微闪，“他盗走秘籍，此事已经人尽皆知，绝无神绝不会善罢甘休。”
“狗咬狗。”步惊云言简意赅，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让那两条藏在暗处的毒蛇先互相撕咬，他们才能渔翁得利。
“但雄霸……”聂风眉头微蹙，“我似乎能感觉到他还活着，我甚至觉得，断魂谷之事，背后有他的影子。”那股被算计、被引导的感觉，至今让他心有余悸。
步惊云冷哼一声，眼中杀机一闪而逝：“跳梁小丑，迟早清算。”对于雄霸，他的恨意从未消减，只是暂时排在绝无神之后。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局势错综复杂，强敌环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不知为何，这次短暂的交谈之后，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似乎轻了一分。至少，他们明确了方向，暂时统一了目标。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橘红色的晚霞，云海被染成一片瑰丽的血红色。
步惊云缓缓拔出岩石中的绝世好剑，归入背后剑鞘。动作流畅，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该走了。”
聂风也站起身，雪饮狂刀入手，体内气息已平稳许多。“去哪里？”
“山下五十里，有一个镇。”步惊云道，“猪皇和刀皇应在那里接应。也需要打听消息。”
没有再多言，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纵身而起，如同两只翱翔的苍鹰，投入脚下翻涌的云海之中，向着山下掠去。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迅速变小，消失在茫茫暮色里。
崖顶，重归寂静。只有风声依旧，吹拂着岩石上残留的些许药粉气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这里曾有两个背负着沉重命运的人，暂时放下了过往，携手走向未知的、充满血与火的未来。
兄弟阋墙，外御其侮。
风云际会，能否真的荡清这笼罩中原的妖氛？
答案，在风中飘，在前路未知的荆棘与烽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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