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过霜降,京城秋意愈浓,晨起时阶前已见薄霜,庭院中的菊花开至荼蘼,带着一种绚烂至极后的沉静。
镇国公府内,因着沈清韵中秋宫宴御前奏对、金秋文会诗惊四座这两桩盛事,余温尚存,往来宾客虽较前些时日略减,但锦华堂的门庭,依旧比府中其他院落要热闹几分。
林氏治家有方,府中大体安宁,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湖水之下,随着沈清韵地位声望的日益显赫,她所居住的锦华堂内院,也难免泛起一些细微的涟漪。
声望如同磁石,既会吸引真诚的赞赏与追随,也难免会吸附一些浮华的尘埃与试探。
沈清韵年岁渐长,已满十二,按照高门大户的规矩,身边伺候的人手也需相应增添,以示体面与周全。
林氏爱女心切,更是精心挑选,陆陆续续又为女儿的院子添置了几个伶俐的小丫鬟。这些新来的丫鬟,多半是家生子,根基在府中,但性情阅历却各不相同。
其中,便有一个名叫小鹊的丫头,年方十一,是府外一处颇富庶田庄上管事的女儿,父母在奴才堆里有些脸面,家中日子过得比寻常仆役宽裕不少。
因这层缘故,小鹊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性子被养得有些跳脱浮躁,虽不坏,却少了几分规矩和敬畏之心。
初入锦华堂这等核心院落,面对年纪只比她大一岁的嫡小姐,她心底深处,难免存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觉得小姐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这一日,天气晴好,秋阳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清韵端坐在临窗的大书案后,正凝神静气,临摹一幅前朝书法大家的行书帖。
她近日书艺颇有进益,周先生也夸她笔力日渐沉稳,今日临摹的这篇帖子,笔走龙蛇,气韵贯通,正是需要极度专注之时。
书房内檀香袅袅,寂静无声,只闻毛笔在宣纸上行走的沙沙细响,以及偶尔翻阅帖子的轻微声响。
锦书安静地侍立在书架旁,随时听候吩咐。
恰在此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新来的小丫鬟小鹊,双手捧着一个红漆海棠花托盘,上面放着一盏刚沏好的庐山云雾茶,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她是今日轮值负责书房茶水的。
按理,进入主子书房,尤其是主子正在专心习字之时,理应屏息静气,脚步放轻。
但小鹊或许是想表现自己的勤快,又或是天性使然,脚步不免有些急促。
她走到书案前,弯身欲将茶盏放在案角空处,许是心情紧张,又许是眼神只顾着看那袅袅茶烟,手肘不经意间碰到了案头那方沉重的端砚!
“哐当”一声轻响!
砚台虽未翻倒,却被撞得挪了位置,里面浓黑的墨汁猛地晃荡起来,溅出几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沈清韵刚刚临摹好、墨迹尚未全干的一行字上!
霎时间,那行颇具神韵的“长风万里送秋雁”的“秋”字,被一团突兀的墨污遮盖了大半,整幅作品眼看就要毁了。
沈清韵握着笔的手微微一滞,看着那被污损的字迹,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惋惜与不悦。
任谁在潜心投入时被打断,且心血被毁,都难免心生愠怒。但她素来沉静,并未立即发作,只是抬眼看向肇事者。
那小鹊见闯了祸,脸上先是一慌,但随即见小姐并未立刻斥责,她那股子被娇纵出来的脾性又占了上风,竟不等主子开口,自己先笑嘻嘻地福了一福,抢先说道:
“小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是这砚台放得太靠边了!
这字污了也不打紧,反正小姐字写得好,一会儿再重新写一幅便是了,肯定比这幅还好呢!”
这话听着像是认错赔罪,语气却轻佻随意,毫无惶恐之意,甚至带着几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漫不经心,全然没有意识到损坏主子墨宝、干扰主子雅兴是何等失礼的行为!
侍立一旁的锦书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眉头紧蹙,正要上前呵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沈清韵却微微抬手,用眼神止住了锦书。
她放下手中的毛笔,目光平静地落在小鹊那张犹自带着几分嬉笑、不知深浅的脸上,并未动怒,甚至连语气都依旧平和,只是淡淡地问道:
“小鹊,你入我院子伺候,有多久了?”
小鹊见小姐没发火,反而问起这个,心里更觉轻松,笑着答道:
“回小姐的话,快两个月啦!夫人说小姐身边缺人,把我调来,是我的福气呢!”
“两个月,”
沈清韵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声音却稍稍提高了一些,清晰地传入小鹊耳中,
“那这两个月里,管事嬷嬷可曾教过你院子里的规矩?你可曾学过?”
小鹊一愣,脸上笑容僵了僵,隐约感觉气氛有些不对,支吾道:
“学……学过的。嬷嬷教过要恭敬主子,手脚勤快……”
“既然学过,”
沈清韵打断她,语气依旧淡然,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那我问你,主子书房,乃清静之地,当如何伺候?
是应屏气凝神,轻手轻脚,还是可以毛手毛脚,大声喧哗?”
“这……”小鹊语塞。
“我再问你,”
沈清韵不给她思考的机会,继续问道,
“损坏主子心爱之物,笔墨纸砚,尤其是我正在书写的作品,依照家规,当是何罪?
是轻描淡写一句‘不是故意的’便能揭过的吗?”
小鹊脸色开始发白,额头沁出细汗。
“我还问你,”
沈清韵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虽未厉色,却直透人心,
“你可曾见过,这府中哪个院子里的奴婢,做错了事,冲撞了主子,还能如你这般,嬉皮笑脸,毫无惧色,甚至反过来指点主子‘再写一幅便是’?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这一连三问,语气并不高昂,却层层递进,句句诛心,如同三记重锤,狠狠敲在小鹊那颗浮躁的心上!
她这才彻底醒悟过来,自己方才的言行是何等僭越和无礼!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真正的恐惧:
“小姐!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小姐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这一次的认错,与方才那嬉皮笑脸的“恕罪”已是天壤之别。
沈清韵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鹊,沉默了片刻。
书房内静得能听到小鹊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她并非刻薄之人,但也深知,治下不严,必生后患。
今日若轻轻放过,他日便会有更多人效仿,规矩将形同虚设。
片刻后,她方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念你初入院子不久,此次算是初犯,我便从轻发落。
罚你半月月例,现在就去外面廊下,对着庭院跪满一个时辰。
好好静思己过,想想什么叫尊卑,什么叫规矩,什么叫谨言慎行!
若再犯类似错误,我院中绝不容你!听明白了?”
这处罚,既给了教训,又留了余地,罚得明白,也罚得让人心服。
小鹊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奴婢明白!谢小姐开恩!奴婢一定牢记教训!”
声音哽咽,却充满了悔意。
“锦书,”沈清韵转向一旁,“带她出去,看着时辰。”
“是,小姐。”锦书应声,上前扶起腿软的小鹊,带她出了书房。
处理完小鹊,沈清韵并未就此作罢。
约莫半个时辰后,待小鹊跪罚完毕,她让锦书将锦华堂内所有丫鬟婆子,无论等级高低,全部召集到院中平日用来训话的穿堂前。
众人鸦雀无声,垂手肃立,气氛凝重,显然小鹊受罚之事已迅速传开。
沈清韵换了一身略显正式的浅紫色襦裙,缓步走到穿堂前的石阶上。
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沉静而挺拔的身影。
她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面孔,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威仪。
她并未疾言厉色,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日召集大家,是为重申我院规矩。锦华堂虽不是龙潭虎穴,但自有法度。在我院中当差,首要的便是‘谨言慎行’四字。
谨言,便是要言语恭敬,不得轻狂;
慎行,便是要行为端正,不得逾矩。
无论你们来自何处,父母是何等体面,既入了我院子,便需守我院子的规矩!
有功,我自会赏赐;有过,也绝不容情!
今日小鹊之事,便是明证。
望尔等皆引以为戒,恪尽职守,安分守己。
若有人觉得我院规矩严,待不下去,现在便可禀明管事嬷嬷,我绝不为难。
但若选择留下,便需时时自省,好自为之!”
这番话,恩威并施,条理分明,既申明了规矩的严肃性,又给了选择的机会,更将个人行为与集体荣誉紧密相连。
下人们无不凛然遵命,心中那点因小姐年轻可能产生的小心思,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立威之举涤荡得干干净净。
经此“小鹊污墨”一事,沈清韵在锦华堂内的威信彻底树立起来。
院内风气为之一肃,秩序井然,下人们伺候起来愈发谨慎本分,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沈清韵这番处理事端时表现出的冷静、睿智和恰到好处的威严,也通过下人之口,悄然在府中传播,让那些原本或许还存着些许观望或轻视态度的人,彻底收起了小心思。
这位年轻的嫡小姐,用事实证明了,她不仅有耀眼的才华,更有掌控一方院落的魄力与手腕。
她的羽翼,在一次次或大或小的风波历练中,正变得越来越坚硬,足以庇护属于她自己的那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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