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常规检查的结果，没有像某些人期待或担忧的那样立刻公之于众，而是如同石沉大海，在接下来几天里杳无音信。这种沉默本身，就成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宣告。青云中学的教师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猜测氛围。
以赵志国老师为首的保守派，似乎暂时偃旗息鼓，不再公开指摘。但那种沉默更像是在积蓄力量，或者说，是在消化某种超出他们预期的事实。赵老师本人变得深居简出，偶尔在走廊遇见林远，会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那动作僵硬得像是生锈的齿轮被强行转动，眼神却复杂地避开了直接接触。
而真正的变化，发生在那些曾经坚固的“路径依赖”壁垒内部，如同冰面下悄然涌动的水流。
变化最明显的，是钱森老师。
检查结束后的第三天，林远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钱森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进来。他依旧板着脸，但眉宇间那种惯常的、对“花架子”的不屑淡了不少。
“林老师，”他开门见山，语气还是那么硬邦邦的，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定理，“你班上那个周睿，有点意思。”
林远放下笔，笑着回应：“是啊，思维很独特。”
钱森从身后拿出一份皱巴巴的草稿纸，上面用铅笔勾勒着一些函数图像和超市价签的简图。“我那个‘超市折扣’的课题，设计上遇到点问题。有些促销策略，用单一函数模型不好完全拟合，需要考虑分段函数，甚至概率……”
他居然开始跟林远讨论起他之前嗤之以鼻的“项目式学习”在数学学科落地的具体技术难题！虽然语气依旧像是在探讨一道难解的奥数题，但这份主动求教的态度，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林远心中暗喜，认真和他讨论起来，提供了几个思路。钱森听完，没说什么客套话，只是把草稿纸仔细折好塞回口袋，嘟囔了一句“我再想想”，便转身离开。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补充了一句：“你上次那堂课……不错。”说完，像是怕林远反应过来，迅速消失在了门口。
林远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位以严谨和保守着称的数学老师，内心的坚冰已经开始融化了。这不是彻底的转变，而是一个宝贵的开端，意味着“创新”的理念，开始渗透进最讲究逻辑和传统的学科领域。
变化也发生在更广泛的教师群体中。
之前对林远持观望态度，甚至私下里附和过赵志国的几位中年教师，态度明显软化。语文组的张老师主动找到林远，借走了他关于“项目式学习设计”的参考资料；英语组的一位老师则在集体备课时，“顺便”提起了如何将流行歌曲融入听力教学的尝试；“教学创新社群”的报名表上，又悄悄多了几个名字。
甚至连教务处那位负责记录的教学干事，在一次偶遇时，都压低声音对林远说：“林老师，周睿那孩子课堂上的发言，赵主任后来……特意去监控室调了录像看。”他没再说下去，但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然，最大的变化，还是围绕着风暴眼的中心——周睿。
他那番“程序代码类比修齐治平”的惊人之语，不仅震撼了课堂上的师生，其影响更是扩散到了校外。之前关注他“虚拟偶像”研究报告的那个青少年科创文化展评活动组委会，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这次课堂发言，竟然主动联系了学校！
联系人是组委会的一位资深评委，也是某高校计算机学院的教授。他在电话里对王副校长不吝赞美之词：“王校长，贵校的周睿同学很不简单！他对抽象理念的独特解构能力和跨学科迁移思维，在我们评审内部都引起了讨论！这正是当代科技创新最需要的人才素质！我们诚挚邀请他参加下个月举办的‘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与实践挑战营’，这是邀请函，里面有具体的项目和导师信息，非常适合他！”
挑战营！全国性的！还是知名高校教授直接点名邀请！
消息传来，王副校长激动得差点把保温杯里的枸杞泼出来，连说了三个“好”字，看林远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座金矿。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能写进学校招生简章的硬核成绩！
周睿本人得知这个消息时，正戴着耳机在电脑前调试他的小程序。当林远把印着烫金大字的邀请函放在他面前时，他愣了很久，然后默默地摘下了耳机，手指在邀请函光滑的纸面上摩挲着，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亮起来，像是沉睡的火山终于看到了喷薄的曙光。
然而，通往新世界的门刚刚打开一条缝，现实的冷风就灌了进来。
周睿的父母被请到了学校。他的父亲常年在异地工作，这次是母亲来的。那是一位面容憔悴、眼神里带着疲惫与担忧的中年妇女。她看着那张光鲜的邀请函，没有喜悦，只有更深的焦虑。
“林老师，王校长，”她搓着手，语气充满不安，“这个什么挑战营……要去外地半个月？还要自己准备项目？这……这得耽误多少功课啊！睿睿他本来成绩就……就不太理想，这再一落下，高三可怎么办？我们……我们就是普通家庭，就指望他考个稳妥的大学，找份安稳工作。搞这些电脑啊、编程啊，是不是……有点不务正业？”
她的话语，代表了当下无数普通家庭最现实、最普遍的焦虑。在高考这座独木桥面前，任何看似“旁逸斜出”的兴趣和才华，都可能被视作影响主业的“风险”。
王副校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试图用“这是难得的机会”、“对自主招生有帮助”来说服她，但效果甚微。周母只是反复念叨着“耽误学习”、“不踏实”。
林远没有急着反驳，他请周母坐下，给她倒了杯水，然后让周睿亲自向她解释，这个挑战营是做什么的，他打算做什么项目，以及这可能对他未来意味着什么。
周睿站在母亲面前，显得有些笨拙，但他努力地用最直白的语言描述着：“妈……不是玩游戏。是……是做东西，解决问题。就像……就像搭一个很复杂的积木，需要想怎么搭才不会倒……这，这对以后学物理、数学也有帮助……而且，如果做得好，可能……可能不用考那么高的分，也能上好大学的计算机系……”
他的解释磕磕绊绊，远不如在课堂上谈论虚拟世界时流畅，但那份努力表达的样子，和他眼中罕见的光芒，似乎触动了他的母亲。周母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担忧未消，但那份坚决的反对，似乎松动了一丝。
林远适时开口：“周妈妈，我理解您的担忧。学业是基础，绝不能放松。我们可以制定一个详细的计划，比如在参加挑战营期间，由各科老师帮他梳理核心知识点，回来后集中补课。同时，这也是一次极好的锻炼，能极大提升他的逻辑思维、解决问题的能力和自信心，这些能力反过来会促进他的文化课学习。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次对未来的‘战略性投资’。”
最终，在林远和王副校长的共同劝说下，在周睿那难得流露出的渴望眼神中，周母勉强点了点头，但眉宇间的忧虑依旧浓重。
送走周母，林远看着小心翼翼收好邀请函的周睿，心中感慨。打破“路径依赖”的，不仅仅是理念的碰撞和课堂的展示，更是像周睿这样，用实实在在的才华和突破，在坚硬的现实壁垒上，凿开的一道缝隙。
这缝隙还很小，风依旧很大。但光，已经透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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