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觉得,自己最近可能陷入了某种“教育学的中年危机”。
具体症状表现为:以前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像个手握魔法棒的魔术师,虽然偶尔会失手把鸽子变成扑克牌,但总体能引得台下“哇”声一片,眼神里闪烁着被点燃的光。现在嘛,他感觉自己像个在街头卖力表演胸口碎大石的过气艺人,铆足了劲砸下去,围观的群众却只是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偶尔有人瞥来一眼,眼神里分明写着:“哦,又是这套啊。”
这种令人沮丧的转变,发生在他接手新高一(3)班,并平稳运行了半个学期之后。
这个新班级,不同于他当年那个“名声在外”的“垃圾回收站”7班。学生们规规矩矩,不吵不闹,作业按时交,课堂不捣乱,连积分制都推行得异常顺利——大家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务,赚取积分,兑换奖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Npc,完美运行着他设定的“游戏程序”。
起初,林远还挺得意,觉得这是自己教育艺术臻于化境的表现,连“问题学生”的基因都被他强大的气场净化了。他甚至有点飘飘然地想,莫非我林远已经修炼到了“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至高境界?学生见了我就自动切换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模式?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
这种“顺利”,更像是一种礼貌的、疏离的“配合”。就像你去餐厅吃饭,服务员流程标准,微笑到位,但你清楚地知道,那笑容是职业性的,不达眼底。
他的“林氏教学法”,那些曾经让李浩们眼睛发亮、让吴明们抬起头颅、让陈小雨们打开心扉的“独门秘籍”,在这帮新孩子面前,似乎……失灵了。
周二的历史课,他讲到“百家争鸣”,准备祭出他的经典保留节目——角色扮演辩论赛。他模仿着当年调动7班气氛的腔调,激情澎湃地宣布:“同学们!今天我们不讲课,我们来‘穿越’!想当纵横捭阖、舌战群儒的孟子吗?想体验一下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诡辩魅力吗?快来报名‘诸子百家奇葩说’!积分翻倍!”
他预想中的场面,应该是孩子们争先恐后,为了扮演自己喜欢的学派争得面红耳赤。
然而,台下是一片礼貌的沉默。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交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迟疑。最终,在班长和几个班干部的带头下,稀稀拉拉有几个人举了手,表情更像是完成一项被指派的任务,而不是参与一场有趣的冒险。
辩论过程更是尬出天际。扮演墨家的同学照着课本念“兼爱非攻”,扮演法家的同学背诵“法术势”,毫无火花可言。他试图插科打诨,引导争论,得到的只是几句干巴巴的、提前准备好的“标准答案”。一堂本该唇枪舌剑、思想碰撞的课,硬生生上成了课文朗读大会。
林远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像个用力过猛的小丑。他那根自以为是的“魔法棒”,挥了个寂寞。
这还不是最糟的。
他的“游戏化积分制”,运行得越顺畅,越让他感到不安。学生们精确地计算着每一项任务能获得的积分,小心翼翼地避免扣分,高效地兑换着奖励。但除此之外,再无波澜。没有李浩那种为了小组荣誉跟你拍桌子的血性,没有陈小雨那种因为积分意外被扣而流露的真实委屈,更没有吴明那种对积分本身不屑一顾、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专注的傲气。
他们就像一群完美的“玩家”,精通规则,高效通关,但对游戏本身,并无多少热爱。
他甚至开始怀念起当年和李浩因为积分冲突差点动手的日子,至少那代表着真实的情绪和投入。
更让他受打击的,是一次偶然的“听力测试”。
那天他提前到教室,准备调试多媒体设备,听到几个学生在前排低声聊天。
“哎,你觉得林老师那个‘历史小剧场’怎么样?”
“还行吧,比光讲课有意思点。”
“我咋觉得有点……幼稚?像哄小学生。”
“嘘——小声点!别让‘积分大王’听见了,扣你分!”
“怕啥,按他规矩来就行了呗。不过说真的,他那些套路,翻来覆去就那几样,我都快会背了。”
“幼稚”、“套路”、“快会背了”……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针,扎得林远心头一凉。他默默退出教室,靠在走廊的墙上,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他的“魔法”,什么时候变成了“套路”?
他的“创新”,什么时候变成了“陈词滥调”?
难道他林远,也终于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那些他曾经不屑的、靠着几套固定教案混日子的“老教师”的老路?只不过他的教案看起来花哨一点,披了层“游戏化”的皮?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阵恐慌。
他试图改变,试图拿出新的“法宝”。他借鉴在红星中学的成功经验,用更朴素的、讲故事的方式上课,结果学生反馈“缺乏知识密度”;他引入最新的热点事件讨论,学生却更关心事件里的八卦细节,对背后的历史或逻辑关联兴趣缺缺;他尝试搞更复杂的项目式学习,却发现学生们在分工合作中暴露出的不是创造力,而是精致的利己主义和高效的“划水”技巧。
他感觉自己像个黔驴技穷的厨师,面对一群口味越来越刁钻的食客,拼命翻新菜谱,却发现客人只是礼貌地动动筷子,然后转身就去点了外卖。
办公室的同仁们察觉到了他的低气压。
“怎么了老林?蔫头耷脑的,让新班级的小绵羊们给反噬了?”张老师永远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陈雪比较细心:“林远,是不是新班级不太顺手?我看他们挺乖的啊。”
杨帆则充满求知欲:“林老师,您是不是在酝酿什么新的‘大招’?准备什么时候亮出来震惊我们?”
林远苦笑,他能说什么?说自己的“大招”库存告急,说自以为是的“魔法”失了效?他只能含糊地应付:“没事,就是有点……进入平台期了。”
“平台期?”张老师嗤笑,“我看你是到更年期了吧?教育哪有啥平台期,不就是那点事儿,哄着学,逼着学,换个花样哄,换个法子逼。”
这话糙理不糙,却让林远更加郁闷。如果他林远的教育,最终也沦落到只是“哄”和“逼”的循环,那和他最初鄙视的那种教育,又有什么区别?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操场上奔跑的学生。那些身影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但他却感觉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名为“代沟”和“审美疲劳”的玻璃。他还能像当年点亮7班那样,点亮这些看似乖巧、实则内心世界难以触及的新生代吗?
他的那套基于过去成功经验的“操作系统”,是不是该……升级了?或者,干脆重装?
一种前所未有的职业危机感,悄然攫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武功高手,苦练多年的独门绝技,突然有一天发现,江湖已经变了,新一代的少侠们不吃这套了。
这种认知,比当年面对李浩的篮球和周宇的沉默,更让他感到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套路”的味道。
“也许……”他喃喃自语,“是时候,停下来看看了。”
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看看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看看教育这门古老的学问,在新时代里,又有了哪些新的密码。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所谓的“名师”,可能……需要回炉重造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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