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顽固地附着在焦黑的土地上,与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火油燃尽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幸存者的胸口。铁林堡外的原野,此刻更像是一片被遗忘的屠场。喧嚣已然褪去,只剩下抬运同袍遗体的沉默身影,金属甲叶摩擦的单调声响,以及远方伤兵无法抑制的、断续的哀嚎,如同钝刀般切割着胜利后短暂的寂静。
“寨主。”过山风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寂。他快步上前,风尘仆仆,皮甲上溅满已呈紫黑色的血点,嘴唇因干渴和疲惫而裂开数道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张童仁……只带着二三十骑最贴身的亲卫,人人带伤,往西北方向溃逃了。已派了最好的哨骑,由赵虎带队,远远咬住他们,沿途会留下标记。”他顿了顿,补充的细节带着战场的老练,“溃散的败兵不少,三五一伙往山里林子里钻,但建制已散,旗号全无,不成气候了,清剿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李晏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太多胜利的喜悦,目光越过正在默默清扫战场的士卒们,投向更远处正在忙碌的清点队伍。周铁柱正指挥辅兵将缴获的兵甲分类堆放,雷豹则带着几名书记官,逐一核对阵亡和重伤将士的身份牌,气氛凝重。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在场众人而言,却仿佛过了许久。周铁柱终于抱着一卷墨迹未干的册子快步走来,脸上混杂着激战后的疲惫、清点巨额缴获的振奋,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寨主!粗粗清点了一遍,斩获……极大!”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汇报,语速快而清晰,带着数字特有的力量,“战场上看首级、辨认旗号,灭敌约在三千上下,误差不会超过两百。跪地求降、被分别看押起来的俘虏,初步点数有一千挂零,具体数目还需细核。缴获的兵甲是大头,完好的皮甲、铁甲,凑在一起能有三千来套,堆得像小山一样!刀、枪、弓、弩更是无数,不过……”他话锋一转,露出务实的神色,“许多都带了伤,箭孔、刀痕、砸痕,需匠作营好生修缮一番才能用。箭矢倒是缴获了足足十大车,估摸有十几万支,够咱们用上好一阵子。最紧要的是辎重,”周铁柱的声音透出几分真正的轻松,“敌军营地里囤的粮草,主要是粟米和干肉,粗略估算,够咱们现在这两三千人马,扎紧裤腰带吃上小半年没问题!这下子,咱们手头可宽裕多了,西进的嚼谷有了着落!”
这丰厚的缴获,确实像一场及时雨,缓解了玄虎军长期以来的物资压力。然而,石勇紧接着呈上的伤亡册录,瞬间将刚刚升起的一丝宽慰冲刷得干干净净。他的脚步比周铁柱更沉,脸色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
“寨主,咱们自家的伤亡……也清点明白了。”石勇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艰难挤出,“阵亡一百四十三人,重伤……筋骨已残、往后怕是再也无法提刀上阵的,有二百一十七人。”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继续道,“轻伤者,几乎涵盖全军,多是箭伤刀创,休养些时日尚可恢复。”他翻动着册子,念出几个触目惊心的数字,“……锐士营,折了二十七个老兄弟;前锋营,没了三十一个。多是守城时,在垛口与登城敌军搏杀时阵亡的,有的是被敌军弓手冷箭射中面门,有的是力战多人力竭被创,还有的是在反击出城时,陷在了敌阵里。 重伤的弟兄,也大半是在城头血战中受的创,有的是在推动滚木礌石时被敌军箭矢射中要害,还有的是在敌军一度突破垛口、短兵相接的混战里,被数倍之敌重创的。” 他合上册子,重重叹了口气,“都是……最敢拼杀、冲在最前头的好汉子啊。”
一时间,城门楼前寂静无声。虽然杀敌数倍于己,但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是玄虎军赖以起家、最为坚韧的骨血。这些战损,尤其是锐士营和前锋营老兵的巨大折损,对兵力本就不雄厚的玄虎军而言,是伤筋动骨的剧痛。
李晏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也刺痛着他的神经。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如水的决断,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阵亡的弟兄,骸骨火化,骨灰仔细收敛,装入陶罐,核对清楚姓名、籍贯,一个都不能错!全部带回黑云山,入忠烈祠供奉。抚恤金,按旧例三倍发放,必须亲手交到其家人手中。重伤的弟兄,”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不容置疑,“玄虎军只要还有一口粮,就养他们一辈子!有家可归的,发放足额银钱,派人护送回乡;无家可归的,寨子里给田给屋,奉养终老!此事,石勇你亲自督办,不得有误!”
“是!末将用性命担保!”石勇抱拳,沉声应诺,将这条沉重的命令刻入心底。
“寨主,”过山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来了新的军情,也冲淡了弥漫的悲伤,“哨探营最新线报,西北方向,刘武周麾下宋金刚率领的五千先锋骑兵,距黑云山已不足八十里了,昼夜兼程,最迟后天正午,兵锋就能抵达山下!”
压力,从未真正消失。眼前的胜利,只是暂时击退了身后的饿狼,但另一头更凶猛的猎豹,正扑向他们的巢穴。
李晏缓缓转身,目光逐一扫过身边每一位核心将领的脸庞。石勇的沉稳中带着痛惜,黑熊的彪悍下藏着疲惫,雷豹的坚毅里透着伤感,秦英、周铁柱等人亦是面色凝重。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大战后的痕迹,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最终赢得胜利后的亢奋,以及对于未来更艰险道路的坚定。
“弟兄们,”他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回荡在众人耳边,“这一仗,我们赢了!赢得干净,赢得利落!张童仁五千精锐,便是明证!”
众将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闪烁着自豪、痛惜、以及熊熊燃烧的战意。
“但是!”李晏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手臂猛地抬起,直指西北方向,目光锐利如刀,“战斗还远未结束!甚至可以说,才刚刚开始!刘武周派宋金刚来袭我老巢,王世充在洛阳,此刻恐怕已得知战报,绝不会善罢甘休!我等若困守此地,今日之胜,便是明日之败!缴获再多,也只是暂缓之策,终有坐吃山空、被四面合围的一天!”
他猛地挥手,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唯有西进!跳出这四战之地,与李唐会师,打入关中,争霸天下!才能打出一片真正属于我玄虎军的朗朗乾坤!才能让今日阵亡弟兄的血不白流!才能让黑云山的父老乡亲,永享太平!”
“眼前的缴获,便是我们西进的粮草军资!张童仁的溃败,正好用他们的头颅和战旗,为我玄虎军祭旗开道!”
命令随即如流水般下达,清晰而高效:
“石勇!”
“末将在!”
“俘虏中的老弱,发放三日口粮,就地遣散!精壮者,打散编入辅兵营,严加看管,以观后效!缴获军械,择优装备我军,余者登记造册,运回黑云山匠作营,修缮备用!”
“得令!”
“黑熊!雷豹!”
“俺(末将)在!”
“抓紧时间休整士卒,救治伤员,补充兵甲。明日拂晓前,我要看到一支士气高昂、装备整齐的雄师!”
“明白!”
“周铁柱!”
“属下在!”
“统筹所有粮草辎重,准备好驮马、车辆。明日一早,全军开拔西进!”
“是!”
“秦英、秦华,整肃弩弓、轻骑二营,检查器械!”
“过山风,哨探前出百里,我要清楚西进路线一切情况,尤其是黄河渡口的水文、守军!”
“萧影,‘影’卫重点关注洛阳王世充动向,并设法与李唐方面取得联系,探明其使者刘文静如今到了何处!”
一道道指令发出,玄虎军这台高效的战争机器再次全速运转起来,目标明确——西进!
夜色渐深,校场上点燃了巨大的篝火。简单的祭旗仪式在此举行。张童仁那面残破的“张”字将旗被当众投入火中,烈焰腾空,象征着一段威胁的终结。缴获的敌军重要旗帜也被堆叠起来付之一炬,冲天的火光映照着玄虎军将士们疲惫却坚毅的面庞。李晏亲自为阵亡将士奠酒,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面对熊熊烈火深深的、长时间的一躬。幸存的士卒们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悲伤与仇恨在寂静中沉淀,转化为更冷硬、更坚定的战意。
李晏独立城头,萧影如往常般静立其侧。他望着西南方向的茫茫夜色,那里有黄河天险,有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也有能给予他们名分和更大舞台的李唐。前路注定布满荆棘,甚至可能比守城血战更为凶险。但经此一役,全军上下,信念已如磐石。明日,当第一缕曙光降临,玄虎军将踏上一段真正决定命运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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