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口大捷的狂喜与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沉淀下来，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战场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连续数日的战场清理、俘虏安置、战利品清点，让“霹雳营”的将士们从胜利的亢奋中回归到冰冷的现实。空气中那股混合了硝烟、焦糊和血腥的死亡气息，并未因战争的结束而消散，反而随着冰雪的轻微消融，变得更加浓重刺鼻。
战后第三日，黄昏。肆虐多日的风雪终于停歇，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惨淡的夕阳余晖，如同稀释的血水，无力地泼洒在黑风口盆地这片巨大的坟场上。焦黑的土地、凝固的暗红血冰、散落的残破兵甲、以及来不及运走只能暂时堆积如山的尸体，在夕阳下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画卷。
一队队士兵仍在沉默地忙碌着，用白布包裹同袍的遗体，小心安置；将蛮族士兵的尸体搬运到指定地点，准备集中掩埋。没有欢呼，没有笑语，只有铁锹掘开冻土的沉闷声响，和偶尔压抑不住的沉重叹息。
林战没有待在温暖舒适的府衙，而是再次来到了战场中心。他披着一件玄色的大氅，默然行走在废墟与尸骸之间，脚下是冻结的血污和泥泞。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死亡重量。他看到被炮弹撕裂的年轻蛮族士兵，脸上还凝固着惊恐；看到至死仍紧紧相拥的夏军同袍；看到折断的旌旗、破碎的战鼓……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赵铁柱和雷虎等几位高级将领跟在他身后，众人脸色凝重，胜利的喜悦早已被眼前的惨状冲刷得一干二净。
“大将军，”雷虎声音沙哑，打破了沉默，“将士们都已安置妥当，抚恤章程也已拟定。只是……这蛮子的尸体，实在太多了，天气寒冷，挖坑极难，是否……就地焚烧？” 他做了个手势，这是处理大量敌军尸体的常见方式，高效且可防瘟疫。
林战停下脚步，目光掠过一片狼藉的战场，缓缓摇了摇头。他抬起手指向远处，那里，几名随军的僧人，正带着一些自愿帮忙的士兵和俘虏，在小心翼翼地收敛尸体，无论夏蛮，皆以布覆面，口中低声诵念着往生咒文。
“都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躯。”林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战场厮杀，各为其主，生死由命。如今战事已了，便让他们入土为安吧。挖坑不易，便寻那低洼之处，集中深埋，立一碑，刻‘丙寅冬黑山口战殁者冢’，不分夏蛮。”
众将闻言，皆是一怔。为敌人收尸立碑？这在他们以往的军旅生涯中，闻所未闻。
赵铁柱忍不住道：“大将军，这些蛮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死有余辜！何必……”
林战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也扫过其他面露不解的将领。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他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眼神却深邃如潭。
“铁柱，雷虎，诸位可曾想过，我们为何而战？”林战问道，不等他们回答，便继续道，“是为了杀更多的人？是为了炫耀武力的强盛吗？”
他抬起手，指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我们征战沙场，持利刃，御强敌，非为逞一时之快，非为筑什么京观以显武功。我们所求，不过是以战止战，以杀止杀。”
他的话语在苍凉的暮色中回荡，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林战缓缓吟出这蕴含佛理智慧的话语，“今日我等在此浴血，斩杀这些蛮族士兵，非是因仇恨他们个人，而是要斩断他们带来的杀业——那烧毁家园的业火，那掳掠百姓的业障，那挑动边衅、致使烽烟四起、民不聊生的无边业力！”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沉凝：“此战之功，不在于歼灭了多少敌军，而在于熄灭了北疆可能持续数年的烽火，在于让黑山府乃至后方万千百姓，得以喘息，重获安宁。这才是我们手中利刃，我们麾下雄师，存在的真正意义。”
他看向那些正在被收敛的尸体，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悯：“这些蛮族士兵，多数亦是被首领驱使，为生计所迫的可怜之人。如今业尽身亡，便让他们的魂魄安息吧。善待死者，不仅是仁恕，更是为了告慰生者，为了让我们自己的心，不至于被仇恨和杀戮所吞噬。唯有如此，我们所守护的‘生’，我们所换来的‘安’，才具有真正的价值。”
一番话，如暮鼓晨钟，敲打在众将心头。他们看着眼前这片修罗场，再回想林战的话，心中的戾气与胜利者的傲慢，渐渐被一种更宏大、更沉重的情感所取代。他们开始明白，这位年轻的主帅，所追求的远不止是一场战役的胜利，而是一种超越胜负的格局与境界。
“末将……明白了。”雷虎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重重抱拳，“我这就加派人手，协助僧人，妥善安葬所有战殁者。”
“嗯，”林战颔首，“另外，从缴获的物资中，拨出部分粮食、药材，救助城中受伤的百姓和那些伤势过重、已无威胁的俘虏。战争结束了，活下来的人，更要活下去。”
“是！”众将齐声应命，眼神中多了几分敬重与了然。
这时，那几名随军僧人的诵经声随风传来，低沉、平和，仿佛带着一种净化人心的力量，在这片死亡的焦土上袅袅回荡。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恰好穿过云层，照射在僧人光洁的头顶和那些覆盖着白布的尸体上，竟泛起一层淡淡的、温暖的金光。
仿佛，真的有佛光，降临在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上，抚慰着亡魂，也涤荡着生者的心灵。
林战静静地站立着，良久，才缓缓转身，向着鹰嘴隘大营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挺拔而孤寂。
胜利的荣耀固然耀眼，但通往真正和平的道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今日的慈悲，或许能在未来，为化解仇恨播下一颗微小的种子。这，便是他作为一名穿越者，所能为这个时代带来的，除了技术之外的，另一种力量。
边塞的佛光，照见的不仅是死亡，更是对生命的敬畏，对和平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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