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轻声的承诺，与其说是对逝者的告慰，不如说是一份刚刚签订，墨迹未干的契约。契约的另一方，是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白案转过身。
他收回投向夜空的视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这片死寂的基地。
林珂就站在他身后三步之外。
一个绝对安全的，不会触发任何战斗本能的距离。
当白案的视线与她交汇，她那由数据构成的防御本能，让她整个人下意识绷紧了一瞬。
吞噬一切的纯粹漆黑褪去了。
恢复理智的迷茫与痛苦也消失无踪。
那片深邃里，只剩下平静。
一种沉淀了所有疯狂与悲哀，属于匠人的绝对平静。
一个厨师，刚刚经历厨房灾难，炸了三个压力锅，烧糊了所有备菜。
他现在，只是重新握住了厨刀。
准备从头再来。
危险，但可控。
这是林珂的逻辑核心，瞬间给出的判断。
白案没说谢。
他只对林珂极轻地点了下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传递了足够的信息。
我没事了。
谢谢。
然后，他迈步，走向基地的中心。
他走得很慢，破损的主厨服扬起焦黑的尘土。
他手里握着剔骨刀，还有姜老的烟斗和老花镜。
这就是他全部的行囊。
幸存的AAb成员们在废墟中穿行，动作麻木而机械。
白案的身影出现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搬运伤员的医疗兵停下了脚步。
整理装备残骸的后勤人员放下了工具。
就连那些坐在角落，抱着牺牲同伴铭牌，双目无神的战斗人员，也抬起了头。
所有视线，都聚焦在这个独自穿行于废墟中的身影上。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敬畏与极致恐惧的注视。
他们亲眼见证了神罚。
也亲眼见证了这个男人，以一种更加不可理喻的方式，终结了那场灾难。
他不再是食堂后厨那个发牢骚的厨子。
他是一个行走的，刚刚吞噬了一场神级灾难的活体奇迹。
或者说，怪物。
没人敢上前。
人群自动分开，为他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沉默，是他们唯一能给出的回应。
白案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的目标很明确。
去厨房。
厨房没了，他就自己搭一个。
姜老头的遗言，不是请求，是菜单。
厨师，从不让自己的食客失望。
就在他即将穿过临时指挥部前的广场时，一个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高风。
这位AAb王牌小队的队长，形象狼狈到了极点。
昂贵的外骨头机甲布满龟裂的焦痕，一向整齐的发型也散乱不堪。
他站在一堆彻底报废，扭曲成麻花的金属残骸前。
那是他的骄傲，他所信奉的“科技除灵”的终极体现。
如今，一堆昂贵的垃圾。
他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那双总带着精英式傲慢的眼睛，死死锁定了白案。
“站住。”
高风的声音干涩刺耳，还带着仪器过载后的嗡鸣。
白案停步，平静地看着他。
“根据AAb战后条例第三款，所有参与S级灾厄处理的核心人员，必须提交详尽的战斗报告。”
高风站姿依旧挺拔，试图用刻板的程序，掩盖自己信仰崩塌后的动摇。
“我现在要求你，立刻对灾厄肃清的最后阶段，进行口头述职。”
他想将眼前发生的一切，重新纳入他能理解的，那个由数据和报告构成的秩序框架。
白案觉得有些好笑。
述职？
他刚刚在自己的灵魂里跟一头上古凶兽打了一架，顺便把一个伪神的概念能量当柴火烧了。
现在这个人，问他要会议纪要。
他没回答。
只是换了只手握刀。
刀面一转，映出应急灯惨白的光。
高风的呼吸一滞。
他看出了白案的不耐烦，但他不能退。
他指着脚下的废铁，一字一顿：“我的‘以太场序化仪’，在灾厄核心能量失控前，记录到的最后一组数据是‘逻辑崩塌’。”
“所有物理规则，所有能量形态，都在向纯粹的‘无’坍缩，这在理论上不可逆。”
“但是你，逆转了它。”
他往前踏出一步，气势逼人。
“这不是任何已知的能力，不符合任何能量守恒定律。”
“你做了什么？”
面对高风的质问，白案终于开口。
“我饿了。”
他说。
“然后，我吃了顿饭。”
高风僵住了。
他预想过无数回答。
禁忌能力，诡异物品，甚至高位存在附身。
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荒谬，却又无比符合逻辑的答案。
因为那场灾难的本质，就是“吃”。
而白案，用“吃”，终结了“吃”。
“你……”高风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他的世界观，正被一种最朴素、也最粗暴的方式，反复碾压。
“这不合理！那种级别的概念污染，那种纯粹的饥饿规则，会吞噬一切意识，包括施术者本人！你不可能维持住自我！”
“哦。”
白案的回应简单到极点。
他抬起另一只手，晃了晃那支被烟油熏黄的旧烟斗。
“一个老头子告诉我。”
“他说，基地的伙食太难吃了。”
“让我给大伙，做点好吃的。”
他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就是我的自我。
这就是我没有被吞噬的理由。
高风彻底沉默。
他看着白案手中的烟斗，又看了看脚下那堆无法理解的废铜烂铁。
他所信奉的，那个由公式和数据构筑的冰冷世界……
在眼前这种更本质、更温暖，也更强大的东西面前……
原来如此脆弱。
许久，他吐出一口浊气，姿态中的傲慢剥离些许。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等同于承认自己失败的决定。
“我需要你的协助。”
他的用词依旧刻板，但从“要求”变成了“需要”。
“我申请对你目前的能量构成，进行一次全面的数据扫描。并非窥探，而是为了建立新的应对模型。你体内的稳定循环结构，是前所未见的现象，它能中和‘概念诅咒’，甚至……消化规则本身。如果能解析出万分之一，AAb未来将会有全新的对抗手段。”
这番话说的恳切，甚至带着研究者的狂热。
他想理解，想搞明白这股颠覆了他认知的力量。
白案静静听完。
然后，他把那支旧烟斗和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放进主厨服的内袋，动作郑重。
他抬起头，迎着高风期盼的视线，露出了灾难发生后的第一个笑容。
一个很淡的，带着厨师审视意味的笑容。
“抱歉。”
白案说。
“独家配方，商业机密。”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石化的高风，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走向那片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后勤区域。
高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商业机密。
这四个字，就是四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上。
他用尽所有学术词汇，试图将对方定义、分析、解构。
而对方，只用一个小餐馆老板拒绝透露卤料配方的常用词，就堵死了他所有的努力。
高风缓缓低下头，看着脚下曾引以为傲的仪器残骸，又看了看白案离去的，孤单却无比坚定的背影。
他的拳头，在身侧猛然收紧。
指甲深深嵌入了金属与血肉混合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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