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腊月,北京城银装素裹,寒气逼人。紫禁城内,虽炭火充足,却难掩深宫特有的清冷肃穆。然而,一场看似寻常的家宴,即将在仁寿宫太后的寝殿内悄然上演,其下暗藏的波涛,远比漠北的风雪更为凛冽。
宣德皇帝朱瞻基端坐于御书房内,指尖轻轻敲击着一份刚从通政使司送来的、关于北疆重建及军需后续拨付的奏章。奏章的字里行间,不可避免地再次提到了“方便面”在军中的良好反响,以及后续由“广源号”继续供应的建议。这两个词,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广源号…孙敬修…”朱瞻基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深邃。北伐大捷的喧嚣过后,那股关于“灰雁部”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神秘力量的疑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张辅那份坦诚却更显诡异的战报而愈发浓重。而这“广源号”与那“方便面”,正是连接这疑云与现实的、最清晰可见的一条线。这条线,最终牵向了国舅爷,彭城伯张昶。
“王瑾。”朱瞻基忽然开口。
“奴婢在。”司礼监秉笔太监王瑾立刻躬身应道。
“眼看就是腊八了。母后近来常念及家人,尤其是舅父彭城伯。你亲自去一趟彭城伯府传朕口谕,就说朕与母后邀他明日入宫,共进腊八粥,以叙天伦之乐。”朱瞻基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异样。
“奴婢遵旨。”王瑾心领神会,陛下此举,绝非简单的家宴叙旧。
次日傍晚,仁寿宫内暖意融融,腊八粥的甜香弥漫殿宇。张太后见到弟弟,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絮叨着家常。朱瞻基一身常服,坐在一旁,言笑晏晏,全然是一副孝顺儿子与外甥的模样。席间气氛融洽,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瞻基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话头:“舅父,近日北疆将士对那‘方便面’赞不绝口,言其于军旅大有裨益。朕记得,此物似是经由舅父引荐?”
张昶闻言,脸上顿时泛起红光,既有几分酒意,更有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他放下筷子,笑道:“陛下圣明!确有此事。说起来,这‘广源号’的东家孙敬修,还是河南永城老家的几位故交,在一次宴席上引荐与臣相识的。此子确是经商奇才,为人也本分老实。”
朱瞻基含笑点头,亲自为张昶斟了一杯酒:“哦?竟是舅父乡党?看来永城真是人杰地灵。不知此人是如何说动舅父,将这新奇之物献于御前的?”
张昶不疑有他,话匣子打开,侃侃而谈:“陛下有所不知,这孙敬修起初也只是托臣帮他解决些生意上的小麻烦,譬如些难收的旧账,或是与地方衙门打交道时行个方便。臣念在同乡之谊,又见他确实诚信,便顺手帮了些小忙。谁知此人极懂得知恩图报,带着臣做了几笔生意,竟是收益颇丰!”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炫耀:“后来北边战事起,他听闻军粮转运艰难,便殚精竭虑,鼓捣出这‘方便面’,言说愿献给朝廷,以尽绵薄之力。臣感其忠义,又觉此物或真于军有益,这才敢代为上奏。如今看来,此子倒真是有心了,呵呵。”
张昶的叙述合情合理,语气自然,表情毫无作伪之色。他将自己与孙敬修的关系,定位在一个欣赏同乡后辈才干、并从中获得些许实惠的勋戚角色上,完全符合一个普通外戚的行为逻辑。朱瞻基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甚至刻意引导话题,试探性地问及“广源号”的规模、孙敬修的背景等,张昶的回答均显得坦荡而琐碎,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的精明或掩饰。
一场家宴,在看似温馨和睦的气氛中结束。张昶告退后,朱瞻基独自留在仁寿宫陪母亲说了会儿话,心中却已有了初步判断:舅父张昶,大概率并未深入参与什么隐秘的阴谋,他更像是一枚被巧妙利用的棋子,一个连接“广源号”与皇家的、看似最自然不过的桥梁。对方的手段,可谓高明至极。
然而,张昶的“正常”,反而让朱瞻基心中的警惕不降反升。若舅父只是被利用,那操纵这一切的幕后之手,其心机之深、布局之远,更令人心惊。
“王瑾。”回到乾清宫,朱瞻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奴婢在。”
“传朕密旨与顾乘风,给朕彻查‘广源号’!朕要知道,这个孙敬修到底是何方神圣!‘广源号’的每一文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它与朝中哪些官员有往来,与地方哪些势力有勾结!一五一十,巨细无遗,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朱瞻基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是!奴婢即刻去办!”王瑾感受到皇帝语气的凝重,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大明帝国最隐秘的力量——锦衣卫,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无声息地撒向了天津卫,撒向了“广源号”触角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的回报,似乎并无太多异常。“广源号”生意兴隆,主要经营粮米、布匹、杂货,也涉及漕运、仓储,孙敬修此人善于经营,与各地商号往来密切,依法纳税,甚至还有些乐善好施的名声。与官府的交往,也多在正常范畴之内,无非是些节庆孝敬、人情往来。
但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些隐藏在正常商业活动之下的脉络,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一份密报被紧急送入乾清宫,放在了朱瞻基的御案上。朱瞻基展开细看,越是往下看,他的脸色越是阴沉,到最后,甚至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报告显示,“广源号”的生意网络,远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它通过复杂的股权代持、交叉持股、匿名合伙等方式,间接控制或深度影响着运河沿线数十个大小码头的仓储物流,与江南的丝商、徽州的盐商、山西的票号,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资金流动异常庞大且隐秘,许多款项通过地下钱庄和多家商号辗转洗白,最终流向成谜。
更让朱瞻基心惊的是,“广源号”编织的那张关系网!报告上罗列的名字,触目惊心!
漕运系统:从漕运总督衙门的低级属官,到沿河重要钞关的官吏,多有收受其“常例”贿赂,为其货船通行提供便利。
地方大员:北直隶、山东、乃至南直隶部分州府的官员,或其亲属,或明或暗地与“广源号”有生意往来,或接受其“干股”分红。
京中权贵:除了彭城伯张昶这条明线,调查发现,竟有数位国公、侯爵的管家或远房亲戚,在“广源号”相关的生意中占有干股或参与分红!甚至连…连清流言官中,也有几人曾收受过孙敬修以“资助文会”、“刊印文集”为名赠送的厚礼!
这已不仅仅是一个商号,而是一个盘根错节、深深嵌入帝国肌体深处的庞大利益共生体!它用金钱开道,悄无声息地腐蚀着从地方到中央的官僚体系,结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同盟。
而最让朱瞻基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的,是报告最后附加的一条绝密信息:
经查,就在广源号凭借“方便面”献于军前、初露锋芒之后不久,彭城伯张昶曾以“为宫中添补用度、尝试经营些稳妥产业”为名,婉转奏请太后。他言称见那“藕煤”与省柴炉在京中极受欢迎,利润丰厚,而广源号似有门路可购得京畿优质煤场,若以内帑些许银钱入股,交由这家“于国有功”的新晋商号代为打理,不似寻常商贾易生弊端,日后或可为宫中提供一桩稳定进项。太后听闻后,出于对弟弟的信任,以及对“方便面”、“藕煤”这些新奇实用之物的良好印象,便从体己钱中拨了一笔款项交由张昶“酌情办理”。张昶遂通过复杂的运作,将这笔钱最终注入了由“广源号”幕后实际控制的一家煤号。此后短短数月间,便已有颇为可观的“分红”利润,经由张昶之手,“名正言顺”地送入宫中,充实太后的私囊。太后寿辰前,那批格外丰厚的“寿礼”中的江南珍玩与绸缎,其资金源头,经多重渠道核实,最终便指向了这笔近期投资所产生的惊人盈利。而太后宫中近月来的几笔较大开销,其时间点恰与这几笔“分红”的入账时间高度吻合。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朱瞻基的母后,当朝太后,并非直接收受商号贿赂,而是在不知其深层背景的情况下,通过自己弟弟的手,“合法”地投资并获利,成为了这个神秘商业帝国庞大利益链条上,位置最高、却也最为不知不觉的一环!更意味着,“广源号”及其背后的操纵者,行动速度何其迅猛!其在获得官方认可后,便立刻借此为跳板和信用背书,迅速将触角伸向了宫廷内帑! 这种精准而高效的渗透能力,令人胆寒。
朱瞻基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胸膛微微起伏。他一直以来怀疑“广源号”与那神秘力量有关,怀疑它图谋不小。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广源号”及其背后的操纵者,手段竟如此老辣,行动竟如此迅疾!他们不仅编织了一张庞大的官僚利益网,更是抓住时机,悄无声息地将皇家也拖下了水!太后的投资获利,在法理和人情上几乎无懈可击,却使得任何针对“广源号”的彻底清查,都可能面临触及皇家颜面的尴尬境地!
“好一个孙敬修!好一个广源号!好一招…见缝插针,其疾如风!”朱瞻基眼中寒光闪烁,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火与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朕倒要看看,你织就的这张大网,究竟能有多大!你的背后,站的到底是谁!”
他原本只是想查清“灰雁部”的线索,却无意中扯出了一个更为庞大、更令人不安的谜团。商业的巨网与权力的暗流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更加深邃的黑暗。朱瞻基意识到,他面对的,可能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对手,或者说,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这场较量,因其牵扯之深、其进展之速,已变得无比复杂和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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