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欲盖弥彰的“窦”字,如同毒蛇吐信般在郭昕耳中嘶鸣!
郭昕眼底翻涌的烈焰缓缓敛去,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冻结了所有情绪的寒潭。
他缓缓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浸透了穿越数十年烽烟的疲惫与洞悉世事的悲凉。
“罢了……人各有志。他如今……已是窦阉宦门下的裴都尉了。手握枢机,煊赫长安,何等位高权重?倒是我安西这苦寒边陲之地,孤悬绝域,黄沙埋骨……怕是早已装不下裴都尉的‘青云之志’,也配不上他这身‘富贵荣华’了。”
心里想毕,他收回目光,那双虎目之中再无半分温度,只余下生冷与疏离。
旧日的裴铁骑,在他心中,已然死去。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郭昕低沉的声音响起:“裴使此言,差矣!雍王殿下乃天潢贵胄,奉天承运,巡狩西陲,乃安西将士之幸,亦是社稷之福!何来‘不知何故’?殿下代天巡狩,自有深意!‘驾临’二字,方是正理!”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股久经沙场、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磅礴气势沛然而出,竟让裴向下意识地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心中微愕:老帅的威势,更胜当年……
“至于殿下在安西所为,何止是‘励精图治’?那是挽狂澜于既倒!裴使身在长安,久沐天恩,可知这西域之地,若无雍王殿下坐镇中枢、运筹帷幄、亲冒矢石,安西四镇早已是吐蕃囊中之物!”
郭昕的语气愈发激昂,为雍王正名:“我郭昕戍边数十载,深知吐蕃豺狼本性。安西四镇,乃我大唐西陲屏障,更是悬在吐蕃头顶的利剑!这柄剑,唯有握在雍王殿下这般英主手中,方能震慑群獠,使之不敢东窥!”
他猛地一拍腰间佩剑,发出一声沉闷的金铁交鸣,目光如电般锁定裴向:“若殿下不在……龟兹必陷!届时,吐蕃人将彻底打通东进之路,再无后顾之忧。彼辈狼子野心,焉能安坐?定会挟新得之势,或威逼、或利诱,迫令回鹘、葛逻禄、白衣突厥诸部为其爪牙,合力东进!兵锋直指长安!千里河西烽烟再起,中原腹地直面胡骑,这绝非危言耸听!此乃关乎国本存亡之大事!”
郭昕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情绪,但眼中的坚定与对雍王地位的扞卫丝毫未减:“殿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所为者何?非是为己,实是为国守边,为陛下分忧!殿下虽远在万里,然心系长安,每日无不以京华社稷为念。殿下‘安好’与否?殿下安则安西安,安西安则大唐安!此乃郭某之肺腑之言!”
他对着长安方向郑重抱拳,语气沉凝如铁:“烦请裴使回禀朝廷:郭昕与安西将士,感念圣恩浩荡!然安西军务繁巨,强敌环伺,雍王殿下乃定海神针,万不可或缺!殿下鞠躬尽瘁,所为皆为社稷。至于殿下何时‘莫忘京华’,归期在天,非臣下所能揣测,唯尽忠职守,保殿下周全,护安西不堕而已!朝廷之‘问候’,郭昕必当一字不漏,转呈殿下。”
郭昕的回应,字字句句壁垒分明,意思再清楚不过:雍王在安西,无可置疑,亦无可替代。警告窦文场不要妄动安西和雍王的心思。这番凛然之词,在郭昕心中是对窦文场阴谋的檄文,而在不明就里的裴向听来,虽觉老帅对雍王推崇备至、言辞激烈,也只道是戍边大将维护主上的刚直,并未深想其中蕴含的巨大政治风险。
“裴使万里跋涉,该不会只是来给郭某宣旨、问候雍王吧?”郭昕翻着老眼,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紧紧盯着裴向,带着一种早已看穿一切的了然和最后通牒式的逼问。
裴向心中一凛,被郭昕的目光看得有些发虚,连忙躬身,红着脸说道:“护国公明察秋毫。裴某此番西来,除宣达陛下对公之隆恩、转达朝廷对雍王殿下的关切外,另有要务……事关重大,且需面呈雍王殿下本人。陛下……有密旨,唯雍王可启。”
郭昕的眼皮微微一抬,那古井般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锐芒,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哦?密旨?既是密旨,老夫本不该多问……只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裴向的脸:“殿下南征吐蕃,已经远至阿克苏河一带,大战前夕,归期未卜。安西故地广大,道路艰险,吐蕃游骑神出鬼没。此地裴使想必并不陌生……裴校尉当年在疏勒野马川驰骋如风、令胡骑丧胆的本事,老夫记忆犹新啊。”
“既然你回到了安西,”郭昕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敲在裴向紧绷的心弦上,“老夫就陪你走一趟阿克苏河,面见雍王如何?”
他微微一顿,目光锁住裴向,嘴角牵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故地重游一番……待你回到长安,也算此生无憾了!”
郭昕话音未落!
这么不巧!
雍王居然深入阿克苏河,那不是吐蕃人控制的地区吗?
自己身为钦差,要深入战场宣旨,这……他脸上显得有些为难。
何况郭公年事已高,白发萧然。让他陪着自己深入虎穴,这万万不可!郭公若在途中稍有闪失……暴怒的安西军将士会生撕了他!朝廷更会将这滔天大罪扣在他头上!
“不不不!护国公美意,裴某心领!万万不可!” 裴向连连摆手,“密旨虽重,乃陛下所托!然……然殿下军国大事为先!某岂敢以……以私务相扰,更不敢轻涉险地,万一有失,辜负圣恩,万死难辞!况且……况且临行前亦有叮嘱,万事以殿下安危为重!某……某就在龟兹恭候殿下凯旋便是!在此正好……正好领略护国公镇守安西之不易!”
郭昕看着裴向——心中的冷笑与失望如冰锥刺骨。
昔日浴血沙场、令疏勒胡骑闻风丧胆的安西校尉“裴铁骑”,如今只剩下这副被长安脂粉和宦官权势浸染得贪生怕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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