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将战场的狼藉覆盖得严严实实,只留下烽燧的轮廓在雪原上突兀地立着,像座沉默的碑。
徐凤年裹着厚厚的貂裘,站在烽燧顶端的了望台。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草原。那里曾是昨日厮杀最烈的地方,此刻却安静得只剩下风声,仿佛所有的血与火都被这场大雪温柔地掩埋。
“世子,该下去暖暖了。”陈芝豹踩着积雪上来,军靴陷进雪里,发出“咯吱”的轻响。他手里捧着个铜炉,炭火在里面明明灭灭,散着微弱的热气,“医官说,您昨夜没合眼,再熬下去,身子该扛不住了。”
徐凤年接过铜炉,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开,却驱不散眼底的寒意。他想起昨夜清点阵亡名单时,看到那个攥着半块胡饼的年轻士兵的名字——王二小,籍贯是北凉的清河县,家里还有个年迈的母亲。
“清河县的文书送到了吗?”他问,声音有些发涩。每次战后,他都要亲自给阵亡将士的家里写封信,哪怕只是几句“节哀”,也想让那些等待的人知道,他们的亲人是如何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
“已经让人快马送去了。”陈芝豹的声音低了些,“还附了二十两抚恤金,是……从您的私库里取的。”
徐凤年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徐骁当年定下的抚恤金不算少,可他总觉得不够——一条人命,一双盼归的眼睛,哪里是银子能衡量的。他想起王二小怀里的胡饼,忽然对陈芝豹说:“让人往清河县再送些东西,就说是……他的弟兄们给老夫人捎的。”
陈芝豹应下,又道:“离阳的使臣还在营里等着,说要见您最后一面,不然就要回京复命了。”
“不见。”徐凤年的声音斩钉截铁,“告诉他,北凉的事,不需要离阳指手画脚。他要是嫌冷,就让他早点滚回他的暖阁里去。”
了望台的木板被雪压得微微作响。徐凤年望着远处的雪线,忽然想起唐婉。此刻的互市,该是另一番景象吧?暖春堂的海棠树该落满了雪,共生堂的药炉上定熬着驱寒的姜汤,旧院判的小孙子或许正蹲在雪地里,用树枝画烤薯的样子。
“等这场雪停了,你替我去趟互市。”他对陈芝豹说,“看看唐姑娘那边缺什么,尤其是伤药,让她多备些,北莽的冬天,总爱出些幺蛾子。”
陈芝豹刚要应声,忽然听到烽燧下传来喧哗声。两人低头望去,见呼颜卓力正和一个穿着灰褐色僧袍的僧人争执,那僧人背着个破旧的药篓,手里拄着根禅杖,雪落在他的僧帽上,竟一点没融化,仿佛带着股寒气。
“让他上来。”徐凤年对陈芝豹说。
僧人被带到了望台时,身上的僧袍已沾了不少雪,却依旧挺直着脊背。他对着徐凤年双手合十,声音平静无波:“贫僧法号了尘,自西楚而来,特为北凉将士送些御寒的草药。”
徐凤年打量着他——这僧人约莫五十岁年纪,眉眼间带着慈悲,却又藏着股说不清的锐利,不像寻常的游方僧人。“了尘大师认识我?”
“在台城见过世子的画像。”了尘微微一笑,从药篓里拿出个布包,打开是些晒干的草药,叶片呈深绿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是西楚的‘暖骨草’,煮水喝能驱寒,尤其适合常年在风雪里行军的将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的雪原,忽然道:“贫僧路过黑风口时,见此地怨气颇重,特来为阵亡的将士诵经祈福。无论北凉还是北莽,终究都是爹娘生养的血肉之躯。”
徐凤年沉默片刻,接过暖骨草:“多谢大师。只是……这战场上的怨,不是诵经就能化解的。”
“贫僧知道。”了尘的目光落在徐凤年的长刀上,“但至少能让活着的人,心里多些暖意。就像这暖骨草,不能让雪停,却能让冻僵的骨头,慢慢缓过来。”
了尘在烽燧下的雪地里坐了整整一天,禅杖横在膝前,低声诵经。北凉的士兵起初还有些戒备,后来见他只是安静地念经,便也渐渐放下心来,甚至有人悄悄在他身边放了块热乎的胡饼。
傍晚时,雪停了。夕阳穿透云层,给雪原镀上了一层金红色。了尘站起身,对着战场的方向深深一拜,然后背起药篓,对徐凤年道:“贫僧还要往北走,去北莽的军营看看,那边的士兵,也该喝点暖骨草了。”
“北莽人未必会信你。”陈芝豹提醒道。
“总有信的人。”了尘笑了笑,踩着积雪往北方走去,僧袍的灰影在雪原上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世子若去西楚,可到清凉寺找贫僧,贫僧泡最好的茶等你。”
徐凤年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忽然觉得这茫茫雪原上,除了冰冷的刀枪,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在悄悄生长。就像了尘说的,暖骨草驱不散风雪,却能让冻僵的骨头缓过来;诵经解不开怨仇,却能让紧绷的心,悄悄松口气。
入夜后,士兵们用了尘留下的暖骨草煮了汤,汤色呈浅绿,喝在嘴里微苦,咽下后却有股暖意从胃里升起,慢慢流遍四肢百骸。王二小的同乡捧着汤碗,忽然红了眼眶:“这汤……像俺娘煮的野菜汤。”
徐凤年也捧着碗汤,站在烽燧下的雪地里。汤的暖意混着炭火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想起了尘远去的背影,想起互市的炊烟,想起西楚的烟雨,忽然觉得,这北凉的冬天,或许并不全是冰冷。
只要还有人想着给冻僵的骨头添点暖,给紧绷的心松口气,这雪下得再大,也总有化的那天。
他将汤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喝完,然后转身往营房走去。明天,他还要去查看新筑的工事,还要给清河县的老夫人写回信,还要……等着这场雪化,等着春天来。
雪地里,他的脚印被晚风轻轻抚平,仿佛从未有人走过。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碗暖骨草汤的暖意,正悄悄在心底攒着,像颗埋在雪下的种子,等着破土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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