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归安里,被一场绵密的春雨裹得湿润。雨丝细如牛毛,落在货栈的铁皮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耳边絮絮低语;田埂上的新草吸足了水分,绿得发亮,顺着地势铺展开,把黑土地遮成片柔软的绿毯。
赵五背着半篓新挖的荠菜,沿着渠边往回走。雨珠沾在他的粗布褂子上,洇出片深色的痕迹,独眼里却映着渠水的清波——新插的秧苗在水里立着,嫩得能掐出水,像无数双小手在雨里招摇。
“王婶要的荠菜够了,”他低头看了看篓子,荠菜的嫩黄花瓣上挂着雨珠,“包荠菜饺子,就着新酿的米酒,是给老弟兄们最好的念想。”
货栈后的空地上,张铁匠正带着徒弟们打制些小巧的铁器。不是马掌也不是犁头,是些巴掌大的铁牌,上面用錾子刻着模糊的人名。他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铁锤落下时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火星子在雨里飘了不远就灭了,像颗转瞬即逝的泪。
“孙二哥,”张铁匠对着旁边的老卒喊,“你再想想,当年跟咱们一起从北凉过来的老弟兄,还有谁的名字没刻上?可不能漏了一个。”
孙二蹲在地上,断袖擦了擦眼角的雨珠,声音有些发颤:“还有老马,就是那个总爱偷喝你米酒的马夫,他死在刚到归安里那年的冬天,连口热汤都没喝上……”
“记着呢,”张铁匠往铁牌上刻下“马”字,笔画深得几乎要把铁牌凿穿,“这铁牌用的是狼山最好的铁矿,埋在土里百年不烂,让他们在底下也能知道,归安里现在有多好。”
徐凤年和南宫仆射带着念凉,提着篮新摘的海棠花往山坳走。山路被雨水泡得泥泞,南宫仆射用布把念凉的小鞋包起来,自己的裙角却沾满了泥。念凉趴在徐凤年肩上,小手抓着朵海棠花,花瓣上的雨珠滴在他的颈窝里,凉丝丝的。
“周先生说,今天要给孩子们讲‘慎终追远’,”南宫仆射轻声道,“让他们知道现在的日子,是哪些人用命换来的。”
徐凤年点头,脚步在座新坟前停住。坟头的土还很新,立着块木碑,上面刻着“北境无名将士之墓”,是周先生亲笔写的。去年冬天烽火最紧时,三个北凉来的信使为了送急信,在狼山被北莽游骑截杀,等拓跋烈带人找到时,只余下染血的信和半截枪杆。
“他们连名字都没留下,”徐凤年蹲下身,把海棠花放在坟前,花瓣上的雨珠滚进泥土里,“只知道是北凉军的人,穿着玄色的甲。”
南宫仆射把念凉抱过来,让孩子对着坟头作揖。“等她长大了,”她轻声道,“我会告诉她,这些叔叔是为了保护归安里死的,就像当年保护北凉一样。”
念凉似懂非懂,把手里的海棠花也放在坟前,小手拍了拍坟头的土,像在安抚什么。
山坳里的坟茔不多,却都收拾得干净。有的立着木碑,刻着名字和籍贯;有的只有堆土,插着束干枯的狼山野花——那是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老卒,当年跟着徐凤年来到这片土地,悄无声息地埋进了这里的泥土。
赵五和孙二也来了,手里捧着铁牌。他们把铁牌插进坟前的土里,每个名字都对应着一座坟,有的铁牌上还刻着简单的记号:张铁匠刻了个小铁锤,代表那个爱打铁的老卒;赵五刻了把小镰刀,纪念那个擅长割稻的弟兄。
“老李,你看这铁牌,”孙二对着座坟喃喃自语,“张铁匠的手艺,比当年在北凉军里打的兵器还结实。你当年总说归安里的日子会好起来,现在真的好了,有粮吃,有衣穿,娃娃们还能念书……你要是能看见就好了。”
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点微光。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声音,是周先生带着学堂的孩子来扫墓,手里捧着自己做的纸花,五颜六色的,在湿绿的草丛里格外显眼。
“跪下磕三个头,”周先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这些爷爷、叔叔,是用命护着归安里的人。没有他们,就没有咱们现在暖烘烘的屋子,香喷喷的饭。”
孩子们规规矩矩地跪下,小膝盖陷进软泥里也不在意。虎子磕得最响,额头沾了块泥,他却抹都不抹,盯着坟前的铁牌问:“周先生,这些爷爷以前都是北凉军的吗?孙二爷爷说,他们能一个打十个北莽兵。”
“是,”周先生点头,目光扫过坟茔,“他们都是英雄,不管有名没名,都是归安里的恩人。”
王婶带着婆娘们也来了,提着篮子,里面是刚蒸好的馒头和饺子。她们把吃食放在每个坟前,用石块压着油纸,怕被风吹走。“老弟兄们,尝尝新麦做的馒头,”王婶对着坟头念叨,“比当年的冻干粮好吃多了,软和,还甜……”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哽咽了。去年冬天,她男人留下的那座坟,也是这样孤零零地立在山坳里,走的时候还惦记着开春的稻种能不能按时下播。
苏织娘和莉娜也来了,手里拿着块新织的布,是用最软的丝线织的,白得像雪。“这布叫‘奠’,”苏织娘轻声道,“周先生说,古人用白布纪念逝者,咱就织块最软的,让他们在底下也能睡得安稳。”
莉娜虽然不懂中原的习俗,却也跟着把布轻轻盖在坟头的土上,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了谁。她从怀里掏出颗波斯的椰枣,放在布上:“波斯的人说,椰枣能带来安宁,愿他们在这里睡得安宁。”
夕阳西下时,山坳里的人渐渐散去。孩子们的纸花插在坟前,像片小小的花海;铁牌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守着底下的魂灵;新蒸的馒头和饺子还放在坟前,散发着淡淡的麦香。
徐凤年最后一个离开,他站在山坳口,回头望了眼那些坟茔。它们静静地卧在狼山脚下,像些沉默的守护者,看着归安里的炊烟升起,看着货栈的灯火亮起,看着孩子们在田埂上奔跑。
南宫仆射走过来,递给她块干净的布,让他擦去手上的泥。“周先生说,”她轻声道,“最好的纪念,不是流泪,是把他们想过的日子过好。”
徐凤年接过布,擦了擦手,指尖却依旧能感觉到泥土的湿润。他知道,这些坟茔里的人,当年跟着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死后的哀荣,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种几亩地,看几年太平日子。
现在,他们的愿望实现了。归安里有了良田,有了货栈,有了学堂,有了南来北往的朋友,有了孩子们的笑声。这些,都是他们用血汗甚至性命铺就的。
“走吧,”徐凤年抱起念凉,孩子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沾着点海棠花的香气,“回去吃荠菜饺子,王婶说,要多吃几个,才对得起地里的新苗,对得起这些老弟兄。”
下山的路上,能听见货栈传来的动静,伙计们在清点新到的货物,算盘打得“噼啪”响;能闻见王婶灶房飘来的香味,荠菜饺子在锅里翻滚,香气混着雨后的泥土气,格外踏实。
远处的狼山在暮色里像头安静的巨兽,归安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地上的星子。徐凤年知道,这清明雨润的日子,不只是为了怀念逝者,更是为了提醒活着的人:现在的安稳,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无数双手托起来的,无数双脚踩出来的,无数颗心焐热的。
那些坟茔里的魂灵,会像这片土地上的泥土一样,滋养着归安里的日子,让新苗长得更壮,让炊烟升得更高,让孩子们的笑声传得更远。而活着的人,会带着他们的念想,把这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一年年续下去,直到归安里的故事里,也刻下他们的名字,温暖而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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