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1月1日,凌晨。格丁根。
旧世纪的最后一页,在席卷全城的狂欢喧嚣中被撕下;新世纪的曙光,尚未完全驱散冬夜的寒意,却已迫不及待地将一种名为“希望”的躁动情绪,注入这座古老大学城的每一个角落。远处市政广场的方向,依稀还能听到零星爆竹的余响和人群模糊的欢呼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与一种辞旧迎新的、混杂着酒精与期待的亢奋气息。就连北街这僻静的角落,也能感受到那种来自整个时代的、磅礴有力的心跳。
然而,在这栋老宅顶层那间窗户紧闭、窗帘厚重的阁楼里,时间仿佛凝固在另一个维度。外界的喧闹如同隔着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传来,微弱、遥远,与室内凝滞的、混合着药味、陈旧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久病之躯的衰败气息,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艾莎·黎曼醒着。
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介于清醒与昏睡之间的、极其脆弱的清醒。经过1898年冬天那场几乎将她彻底吞噬的肺炎危机后,在长达近两年的、与死神进行的惨烈拉锯战中,她的身体仿佛经历了一场玉石俱焚的消耗战。最终,那点顽强的、属于黎曼家族 intellect 的生命火种,竟奇迹般地没有被完全掐灭,而是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赢得了继续燃烧的权利——但代价是,这具躯壳已被彻底掏空,沦为一片真正意义上的、风雨飘摇的废墟。
她此刻斜靠在堆起的枕头上,身上盖着厚重的羽绒被,却依然显得那么轻薄,几乎看不出人体的轮廓。她的体重已降至一个危险的程度,嶙峋的骨骼隔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清晰可见,像一具被精心包裹的、中世纪的圣徒遗骸。她的面容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彻底的平静,却也带着一种耗尽所有生命力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那双曾经巨大、深邃、能迸发出穿透性智慧的深褐色眼眸,如今深深地凹陷在青黑色的眼窝里,眼神平静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窗外新世纪的任何光芒,只有一片看透了所有结局的、虚无的沉寂。
她三十四岁了。对于一个数学家而言,这或许是创造力最旺盛的黄金年华。希尔伯特将在八个月后的巴黎国际数学家大会上,意气风发地提出那着名的23个问题,为整个二十世纪的数学描绘宏伟蓝图。世界的步伐正在加快,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但属于艾莎·黎曼的“新世纪”,却早已提前落幕。她终身未嫁,并非没有过情感的涟漪或世俗的诱惑,但她的身与心,早已在更早的时候,就与那个名为“黎曼猜想”的永恒谜题签署了不容背叛的婚约。如今,这婚约即将以最彻底的方式履行——与它的结合,将带走她世俗的生命。
她没有像两年前那样,在病痛的折磨中挣扎、不甘。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哲思般的接受,如同冬季的寒霜,覆盖了她的整个灵魂。她清晰地、冷静地、甚至是带着一种抽离感的客观,认识到一个事实:她的生命,这具承载了她非凡天赋与无尽痛苦的“旧躯壳”,已经不可逆转地步入了最后一程。新陈代谢的引擎即将停转,生命的沙漏即将流尽。这不是悲观,而是如同一位老练的航海家,在经历了无数次风暴后,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远方那不可避免的、代表着旅程终点的海岸线。
窗外的焰火、欢呼、对新世纪的憧憬……所有这些,在她听来,都像是另一个平行宇宙传来的模糊回声。她的世界,已经收缩到极致:这张病榻,这间阁楼,以及脑海中那片尽管因虚弱而时断时续、却依然是她存在唯一意义的数学星空。新世纪的万象更新,与她何干?那蓬勃的朝气,属于那些拥有健康体魄、拥有漫长未来的人们。而她,只是一个被时间遗忘在此处的、来自旧世纪的幽灵,一个即将随旧时代一同彻底逝去的、不合时宜的残影。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散落着几页她即使在最虚弱时,也坚持要放在手边的稿纸。纸上的字迹颤抖、模糊,有些地方甚至被不经意滴落的药渍或咳出的血点所污损。上面或许有关于“零点虚部关联函数”的零星想法,或许是对“解析拓扑动力学”公理体系的最后修补尝试,或许只是反复书写的、那条贯穿她生命的线——“Re(s) = 1\/2”。
她看着这些稿纸,眼神中没有遗憾,没有未竟事业的焦虑,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温柔的凝视。仿佛一位母亲,在临终前看着自己未能抚养长大的孩子,明知其前路坎坷,却已无力继续庇护,只能将之托付给不可知的未来。她知道,她倾注一生心血构建的这座思想大厦,地基尚未完全夯实,蓝图也远未完善,在主流数学界看来,可能依旧是一座“空中楼阁”。但她同样坚信,她所指出的方向——那条将数的奥秘与几何的和谐统一起来的道路——是正确的,是通往更深层真理的必经之路。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曾经能画出精妙的几何图形,能写下流畅的数学推导,如今却枯瘦如柴,指关节突出,皮肤薄得像一层蜡纸,微微颤抖着。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稿纸上那些模糊的符号,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然后,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落在被子上,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她累了。不是一时一地的疲惫,而是那种持续了三十四年、与病痛和孤独为伴、与整个时代认知抗争的、积重难返的终极疲惫。她的眼神再次投向窗外,但焦点并不在那些庆祝新世纪的景象上,而是穿透了它们,投向更遥远的、数学的苍穹。那里,黎曼猜想依然如北极星般悬垂,清冷、遥远、永恒地闪烁着。
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释然,一种解脱前的平静。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未能证明猜想,但她为后来者点亮了一盏可能指引方向的灯,尽管这灯光如此微弱。她未能拥有健康的身体和世俗的幸福,但她拥有了与最深邃数学真理相伴的一生,这种灵魂的富足,远超常人所能想象。
新世纪的阳光,终于开始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室内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的、苍白的光带。光线中,无数尘埃无声地舞动。艾莎·黎曼静静地躺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像一个完成了所有旅程、正在安静等待最后时刻的旅人。她的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生怕惊扰了这黎明时分最后的宁静。旧躯壳即将朽坏,但那条由她生命刻画的、通往零点的未尽之路,却将随着新世纪的到来,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延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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