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的初冬，格丁根的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低低地压在老城的屋顶上。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枯死的落叶和尘土，抽打着一切裸露在外的物体，发出凄厉的、永无休止的哀嚎。莱纳河再次封冻，河面覆盖着一层肮脏的、凹凸不平的冰壳，了无生机。世界仿佛提前进入了永恒的沉寂，万物凋零，等待着被深埋于积雪之下。
北街那间阁楼里，时间已然失去了流逝的意义。这里的光线永远是昏暗的，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厚重的窗帘几乎从未完全拉开，只留下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得如同怜悯般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室内堆积如山的书籍和稿纸的轮廓，如同一个个沉默的、悲伤的墓碑。空气凝滞、冰冷，浓重地混合着久病卧榻特有的酸腐气息、各种毫无作用的药水散发的苦涩，以及一种……逐渐逼近的、属于死亡本身的、空洞的气味。
艾莎·黎曼的生命，已然走到了终点。她的身体，这具与病魔搏斗了二十多年的“琉璃之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元气，进入了不可逆转的衰竭期。她大部分时间都陷入一种深度的昏睡，或者说，是一种意识与肉体逐渐剥离的、模糊的弥留状态。清醒的时刻变得极其短暂，如同风中残烛最后几下微弱的、不规则的火苗跳动。
她的形骸，已经消瘦到了一种触目惊心的、非人的程度。躺在蓬松的枕头和被褥里，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重量，像是一具被孩童随意丢弃的、用旧布和枯骨扎成的玩偶。皮肤是一种可怕的、半透明的蜡黄色，紧紧地、毫无弹性地包裹着高耸的颧骨、凹陷的眼窝和清晰得如同刀刻般的下颌骨轮廓。她的嘴唇干裂、苍白，微微张开着，维持着一种极其微弱、浅促、时而伴有长时间停顿的呼吸节奏，每一次吸气都仿佛是从无比遥远的地方汲取一丝微薄的空气，每一次呼气都漫长而艰难，带着肺部积液那种不祥的、细微的咕噜声和嘶嘶的杂音。
她的手，那双曾经能画出精妙几何图形、写下流畅数学推导的手，如今如同干枯的鸟爪，苍白、冰凉，指关节异常突出，皮肤薄得能看见其下青紫色的、几乎不再流动的血管，无力地搭在身侧的毯子上，连最轻微的颤动都已消失。
她已经完全无法握笔了。与外部世界最后的、有意识的联系，也即将被切断。数学，这个曾经让她燃烧、让她飞翔、也让她承受无尽孤独的领域，此刻不再是需要主动探索的疆域，而变成了她维系最后一丝意识清醒、对抗死亡恐惧与肉体痛苦的唯一镇静剂，是她灵魂在沉入永恒黑暗前，所能抓住的最后一缕熟悉的光。
在偶尔一次极其短暂的清醒间隙，她的目光会变得异常清澈，尽管那清澈是如此的虚弱，仿佛随时会熄灭。她会用尽全身力气，将视线投向一直守候在床边的女仆罗娜。罗娜是一位善良而沉默的农村妇女，不识字，更不懂数学，但她拥有一种源自本能的、深厚的同情与耐心。她能从艾莎那几乎无法察觉的眼神转动和微弱的唇形中，读懂她最后的需求。
艾莎的目光，会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向床头柜上那几本她最为珍视的、书脊磨损严重的典籍——欧拉的《无穷分析导论》，高斯的《算术研究》，还有她父亲黎曼那几篇重要论文的合订手抄本。
罗娜明白了。她会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典籍搬到床边的椅子上，用围裙擦干净手，然后翻开书页。她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符号和图形，但她认识字母，能磕磕绊绊地、一个一个词地读出声来。她的声音是粗粝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没有任何韵律可言的，但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却成了连接即将消逝的灵魂与永恒真理之间的、唯一一座摇摇欲坠的桥梁。
“设……函……数…… f(x)……” 罗娜的声音缓慢而迟疑，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可表示为……一……个……幂……级……数……”
艾莎静静地听着，闭上了眼睛。她那苍白得如同石膏像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绷的眉宇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些。那些对于罗娜而言如同天书般的词语和符号——“函数”、“幂级数”、“收敛半径”、“微分方程”——传入艾莎的耳中，却仿佛化作了世界上最和谐、最安宁的乐章。这不是学习，这也不是研究，这是一种回归，一种抚慰。
在欧拉流畅而充满奇思妙想的推导中，她仿佛看到了数学宇宙那种内在的、充满活力的和谐与统一。在高斯深刻、严谨、如同大理石浮雕般精确的证明中，她感受到了逻辑那种不容置疑的、冰冷而庄严的力量。而在父亲黎曼那些跳跃的、直观的、充满几何想象力的手稿注释中，她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智慧共鸣，以及那条她为之奋斗了一生的、通往数学深处的小径。
数学，此刻剥离了它所有的挑战性、所有的争议、所有的艰辛探索，只剩下最纯粹的、作为理性与秩序化身的本质。它是混乱与痛苦的反面，是短暂生命的对立面，是唯一能够穿透死亡阴影的、永恒的光芒。罗娜那结结巴巴的朗读声，如同一种咒语，暂时驱散了肉体的痛苦和濒死的恐惧，为艾莎的灵魂营造了一个短暂的、绝对安宁的避难所。
有时，在读到一个特别关键的定理或一个极其优美的公式时，艾莎会突然极其轻微地动一下眼皮，或者喉咙里发出一丝几乎听不见的、满足般的叹息。仿佛在说：“是的，就是这样。这才是真实的，永恒的。”
罗娜继续读着，尽管她完全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但她能从艾莎那细微的反应中，感受到这种“朗读”的重要性。这成了她们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仪式。窗外是凛冽的寒冬和世界的喧嚣，窗内是逐渐熄灭的生命和结结巴巴的、关于无穷与永恒的吟诵。这是理性在生命终点前，最后一次、也是最深沉的一次凝视——不是向外探索，而是向内确认，确认那些她毕生追寻的真理，依然在那里，光芒万丈，永不褪色。
在这最后的凝视中，往昔的画面或许会如浮光掠影般闪过：莱纳河畔老宅里那个在泥地上画图的小女孩；阁楼上与莫斯特教授讨论的温馨时光；哥廷根学术界投来的质疑与不解的目光；病榻上无数个与剧痛和呕血抗争的深夜；还有那条贯穿她整个生命、始终在远方闪烁的临界线 Re(s) = 1\/2……所有这一切的荣耀、孤独、痛苦与挣扎，在此刻，都渐渐淡去，融入了那片由欧拉、高斯、黎曼的智慧所构筑的、宁静而浩瀚的星海之中。
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长。罗娜的朗读声也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怕惊扰了这最终的宁静。
艾莎·黎曼，这位“复分析的公主”，这位孤独的数学先知，她的生命烛火，终于在那结结巴巴的、关于无穷级数和素数定理的朗读声中，耗尽了最后一滴蜡油，闪烁了最后一下，然后，熄灭了。
她的眼睛依旧轻轻地闭着，面容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般的安详。仿佛她最后凝视的，并非死亡的黑暗，而是她穷尽一生所追寻的、那数学宇宙的、永恒的光明。
阁楼里，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和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由数学符号与死亡气息混合而成的、奇异而悲怆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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