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衙门,后堂。
烛火摇曳,将李德山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的脸色映照得忽明忽暗。他面前,跪着的是昨晚侥幸从城隍庙后巷那条死亡陷阱里逃脱出来的疤脸刘,胳膊上胡乱缠着染血的布带,整个人惊魂未定,狼狈不堪。
“废物!一群废物!”李德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他抓起手边的一个青瓷茶杯,看也不看,狠狠掼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碎片和茶叶溅得到处都是!“那么多人,提前埋伏,以有心算无心,居然连沈墨轩一根汗毛都没伤到?反而折了这么多人,连活口都落在了他手里!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疤脸刘脑袋埋得更低,几乎要碰到地面,声音发颤:“部……部堂大人息怒……实在是……实在是那沈墨轩太过狡猾,他身边护卫身手厉害得邪乎,而且……而且外面还埋伏了人手,我们……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怕,那根本不是预想中的轻松猎杀,而是撞进了别人张好的网里,差点就回不来了。
“息怒?你让我怎么息怒!”李德山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带喘。
一旁的周世荣看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试图缓和气氛:“部堂,事已至此,您保重身体要紧。好在……好在赵四也被他们抓了,他……”
“他什么他!”李德山猛地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剐在周世荣脸上,打断了他的话,“赵四知道多少,你心里没数吗?是!核心的账目,还有京城那边的关系,他是摸不着边儿!但他经手的那部分转运、分润,就够我们喝一壶的了!谁能保证他为了活命,不会像条疯狗一样乱咬一通?!”
周世荣被噎得脸色一白,讷讷不敢再言,额头上也渗出了冷汗。赵四确实经手了不少具体事务,尤其是和他周世荣之间的那些“车马费”往来……
李德山烦躁得像一头困兽,在后堂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这次行动,是他和龙奎那个杀才联手策划,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绝杀局,既能除掉沈墨轩这个眼中钉,又能顺手把不稳定的赵四清理掉,一举两得。结果呢?偷鸡不成蚀把米!沈墨轩屁事没有,自己这边损失了精心培养的好手,更可怕的是,把赵四这个知道不少内情的活口,完好无损地送到了沈墨轩手里!
可以想象,龙奎那边现在肯定也炸了锅。损失几个人手对龙奎来说或许不算伤筋动骨,但赵四这个环节出问题,意味着他漕帮运作的这条隐秘财路暴露的风险急剧增加,这绝对触动了龙奎最敏感的神经。
他心存一丝侥幸,转向疤脸刘,声音低沉:“龙奎那边……他派去的人,情况怎么样?他有没有说什么?”
疤脸刘身子抖了一下,支吾着不敢开口。
“说!”李德山厉声喝道。
疤脸刘一哆嗦,硬着头皮道:“我们……我们这边死了五个,伤了三个,被抓了两个。龙爷……龙爷他非常生气,损失也不小。”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李德山的脸色,才继续道,“龙爷说……说部堂大人您这边的计策……漏洞百出,害他白白折损了这么多得力兄弟。他还让属下带话给大人……说漕帮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部堂大人再不能稳住局面,把事情压下去,就别怪他……别怪他为了自保,另做打算了……”
“他敢!”李德山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梨花木凳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但怒吼之后,一股冰冷的寒意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升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龙奎这已经不是不满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所谓“另做打算”,含义再清楚不过——要么把他李德山抛出去当替罪羊,换取漕帮的喘息之机;要么就是被逼到绝境,干脆铤而走险,干出更无法无天的事情来,把他李德山也一起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与龙奎之间,那本就建立在利益和互相利用基础上的脆弱同盟,经过这次彻头彻尾失败的刺杀,裂痕已然加深,几乎到了破裂的边缘。信任荡然无存,只剩下猜忌和自保的算计。
“滚!都给我滚出去!”李德山指着门口,对着疤脸刘和周世荣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两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后堂。
沉重的房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空荡荡的后堂里,只剩下李德山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他颓然跌坐回太师椅上,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紧紧包裹。
沈墨轩……这个年轻人,怎么就那么难对付?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非但啃不动,反而每次都崩掉自己几颗牙!京城那边,他多方打点,打探消息,却迟迟没有等来能将沈墨轩调走或者压制的好消息。而身边的盟友龙奎,眼看就要失控,变成反噬自身的猛虎……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脚下的泥土在不断松动、滑落,一步步滑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与此同时,淮安城另一端,钦差行辕地下,一间临时改造、守卫森严的密室内,灯火通明,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晰无比。
赵四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一张硬木椅子上,脸色蜡黄,眼神涣散,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昨夜城隍庙后巷那血腥的厮杀、冰冷的弩箭、飞溅的鲜血、同伴临死前的惨嚎,以及龙老大和李德山毫不犹豫的灭口行为,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于那两位来说,已经是一枚可以随时丢弃的弃子,而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手段凌厉的钦差大人,是他和家人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我说!我什么都说!只求大人饶命!饶我一家老小性命!”不等沈墨轩开口询问,更无需动刑,赵四就涕泪横流,带着哭腔开始交代,语速快得像是生怕慢了一步就会失去机会。
“丰隆车行……主要就是帮龙老大处理……处理那些从漕船上换下来的好粮食……大部分,大部分通过我们车行的渠道,伪装成普通货物,运往北边几个省指定的私粜米铺,高价卖出……小部分,暂时存放在像义庄、废弃仓库那样不起眼的地方,等风头过了,再……再悄悄出手。账本……详细的账本在我书房书架后面,有个暗格,里面记录了每一次转运的时间、数量、路线,还有……还有分成明细……”
沈墨轩坐在他对面,神色冷静,目光锐利,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在审视掉入陷阱的猎物:“和李德山那边,具体是怎么分账的?”
“明面上……明面上最大的那份好处,是龙老大直接和李部堂谈的,具体怎么分,我这种小角色真的不清楚,他们防着我……”赵四急切地辩解,看到沈墨轩眼神微冷,立刻又慌忙补充,“但是!但是我经手的那部分……每次顺利完成转运后,会有一笔固定的‘车马费’,数额不小,会存入城东‘永泰’钱庄的一个匿名户头里……那个户头,虽然用的是假名字,但我有一次偶然听到龙老大手下人嘀咕……我怀疑,我怀疑那户头背后,实际上是周同知,周世荣周大人在操控……”
周世荣!果然有他!沈墨轩眼中寒光一闪。李德山的心腹,掌管河务的同知,利用职务之便,为漕粮调包和非法转运提供掩护和便利,然后再通过这种方式分润牟利,逻辑上完全吻合!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突破口!
“还有呢?”沈墨轩追问,语气不变,“除了周世荣,总督衙门里,还有谁明确参与了?或者说,你还知道哪些官员和这件事有牵连?”
“这……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了!”赵四哭丧着脸,几乎要跪下来,“沈大人,龙老大对我也有防备,真正核心的事情,接触上头关系的事,他根本不会让我知道!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句句属实,求您明鉴,饶我一命啊!”
沈墨轩对旁边负责记录的文书微微颔首。文书立刻将写满字、按有红指印的供词拿到赵四面前,让他再次确认画押。
看着赵四那颤抖的手指在供词上按下最后一个清晰的手印,沈墨轩知道,虽然这份供词还无法直接指证李德山本人,但周世荣这个突破口,已经被他牢牢攥在了手里!只要拿下周世荣,就不怕撬不开他的嘴,顺着他这根藤,一定能摸到李德山那颗最大的瓜!
“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沈墨轩对守在旁边的陈山吩咐道,声音沉稳。
“是,大人!”陈山领命,示意护卫将几乎虚脱的赵四带离密室。
沈墨轩拿起那份墨迹未干、却重若千钧的供词,走出了这间地下密室。
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清冷的晨光驱散了夜的黑暗,也带来了新的一天。
经历了一夜的惊心动魄、生死博弈,沈墨轩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疲惫,反而眼神愈发明亮,精神亢奋。他站在庭院中,深深吸了一口黎明前带着凉意的清新空气。
抓周世荣,必须快!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必须赶在李德山反应过来,来得及杀人灭口,或者安排周世荣潜逃隐匿之前!
他需要一个正当且无法反驳的理由,而手中赵四的这份供词,以及即将从赵四书房暗格里起获的那本真实账本,就是最有力、最直接的证据!
“陈山!”沈墨轩霍然转身,声音果断坚决。
“属下在!”陈山立刻上前,肃然待命。
“立刻调集我们所有绝对可靠的人手,分成两队!一队,由你亲自带领,拿着我的令牌和这份供词副本,立刻去周世荣府上拿人!若遇抵抗,可采取必要手段!另一队,由张龙带队,立刻前往丰隆车行赵四的书房,按他交代的位置,起获那本暗格账本!记住,动作一定要快,要抢在所有人前面!”
“遵命!”陈山抱拳,眼中闪过厉色,立刻转身前去布置。
沈墨轩独自立于院中,目光越过行辕的屋檐,遥遥望向总督衙门那模糊的轮廓,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利剑,仿佛能穿透墙壁,直刺那位封疆大吏的心脏。
李德山,你的左膀右臂,我先断其一!
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了!
淮安城看似平静的清晨,注定将被彻底打破。一场直接冲击权力核心的更大风暴,已然掀起了它的第一股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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