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走,官道越发平坦宽阔,沿途的村镇也越发稠密繁华。但沈墨轩一行人却无心观赏风景,日夜兼程,除了必要的休息和换马,几乎不停留。
一路之上,并非风平浪静。时而有关卡兵丁盘问刁难,时而有不明身份的骑手远远缀行窥探,甚至有一次在渡口等船时,差点遭遇了“意外”的船只相撞。显然,暗处的敌人并未放弃,只是在寻找更合适的下手机会。
沈墨轩对此心知肚明,他命令队伍保持最高警惕,所有饮食用水都由亲信检验,夜间宿营则轮流值守,岗哨放出五里之外。得益于这种近乎苛刻的谨慎,以及吴天德派来的骑兵的护卫,他们总算有惊无险地穿越了最后的屏障,进入了直隶地界。
这一日,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压在人的心头。当那座巍峨、雄伟、盘踞在华北平原上的巨城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个队伍都忍不住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欢呼。
北京城到了!
高大的城墙如同灰色的巨龙蜿蜒匍匐,箭楼、角楼森然林立,透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威严与压迫感。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这座帝国中枢的磅礴气势。官道上车马如龙,行人如织,各色人等汇聚成一股洪流,涌向那几座巨大的城门。
然而,沈墨轩的心情却并未因抵达目的地而轻松。相反,越是靠近这座权力中心,他越是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无形的压力。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弥漫着权力与阴谋的味道。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命令队伍收起钦差仪仗,混杂在普通商旅百姓中,从南边的崇文门低调入城。
京城内的繁华,远非淮安可比。街道宽阔,车水马龙,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不绝于耳。但沈墨轩敏锐地注意到,在一些茶楼酒肆的门口,或者街角的告栏旁,总有一些人看似无意,实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过往行人。那是厂卫的番子,或者各家权贵府上的耳目。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仿佛都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
“大人,我们直接去都察院吗?”亲信护卫陈山驱马靠近,低声问道。
沈墨轩摇头:“不,去林文博大人家。他是我的同年好友,现在翰林院任职,住处相对僻静。”
他没有说的是,在摸清京城形势前,贸然现身官署无异于自投罗网。李德山背后的势力必定已在各处布下眼线,只等他自投罗网。
陈山会意点头,随即指挥车队转向西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如沈墨轩此刻的心情。
他们没有前往都察院安排的官舍,而是直接去了沈墨轩一位交情匪浅、如今在翰林院担任编修的同年好友——林文博的家中。林文博家境尚可,在京中有处不大的宅院,相对僻静安全。
听闻沈墨轩到来,林文博又惊又喜,连忙将他们迎入内宅,吩咐下人准备热水饭食,紧闭门户。
“墨轩!你可算回来了!”林文博拉着沈墨轩的手,上下打量,见他虽风尘仆仆,但眼神依旧锐利清亮,松了口气,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急切道,“你在淮安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如今京城已是满城风雨,都在议论你呢!”
“哦?都议论我什么?”沈墨轩不动声色地喝着热茶,驱散一路的寒气。
“说什么的都有!”林文博苦笑,“有夸你是‘沈青天’,敢捅马蜂窝的;但更多是骂你……说你年少轻狂,邀功沽名,在地方上滥用钦差职权,罗织罪名,构陷朝廷重臣,搅得漕运不宁,江南动荡!尤其是……尤其是都察院和户部那边,对你颇有微词,据说已有御史在搜集材料,准备弹劾你了!”
沈墨轩闻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李德山背后的势力岂会坐以待毙?舆论攻势,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弹劾?他们准备以什么罪名弹劾我?”沈墨轩淡淡问道。
“还能有什么?无非是‘行事酷烈、有违圣人体恤臣工之仁’、‘未经三法司而私设刑堂’、‘动摇国本’等等老生常谈。”林文博忧心忡忡,“墨轩,你这次...到底拿到了多少实证?可有把握?”
沈墨轩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文博,我让陈山先行送回京城的铁盒和密奏,你可有听到什么消息?是否安全送达陆炳陆大人手中?”
林文博摇了摇头:“此事极为隐秘,我未曾听闻。陆炳执掌锦衣卫,深居简出,他的动向,外人难以知晓。不过...既然未曾有不好的消息传出,想必应是安全送到了。”
沈墨轩点了点头。没有消息,有时候就是最好的消息。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那份核心证据在路上出事。
“张阁老(张居正)那边呢?有何动静?”沈墨轩又问。这是他能否破局的关键。
林文博神色更加凝重:“张阁老近日忙于整顿吏部事务,并未对淮安案公开表态。但据我观察,阁老门下之人,对你此次行事,看法也颇为分歧。有人赞赏你的胆魄,认为正是整顿积弊所需;也有人认为你过于激进,打乱了阁老的整体布局,恐招致反噬...”
沈墨轩默然。张居正的态度暧昧,在他意料之中。身为执政者,需要考虑全局平衡,不可能像他一样孤注一掷。他现在就像一枚过河的卒子,只能前进,无法后退,能否发挥价值,既要看棋手(皇帝、张居正)的运用,也要看他自己能否在对方的围剿中杀出一条血路。
“我明白了。”沈墨轩放下茶杯,目光沉静,“文博,多谢你告知这些。我需即刻沐浴更衣,准备明日一早,递牌子请见,面圣陈情!”
他知道,自己回京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必须在对手反应过来,发动更猛烈的攻击之前,抢得面圣的先机!只有见到皇帝,将淮安的真相和盘托出,他才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林文博点点头,却又犹豫了一下:“墨轩,还有一事...”
“何事?”
“昨日我在翰林院,偶然听到几个与户部侍郎关系密切的编修在议论,说...说李德山已经启程回京,预计三日后抵达。他们还提到,李德山手中握有对你极为不利的证据,似乎是关于你在淮安擅自调动卫所兵马,甚至...与倭寇有染的指控。”
沈墨轩眼中寒光一闪:“与倭寇有染?这倒是个新鲜的罪名。”
“这分明是诬陷!”陈山在一旁忍不住插话,“大人在淮安剿灭倭寇内应,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在京城,事实往往不如人言可畏。”林文博叹息,“墨轩,你要有心理准备,李德山敢回京与你对质,必定有所依仗。”
沈墨轩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苍劲的古槐,沉默片刻。
“文博,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国子监读书时的志向吗?”他忽然问道。
林文博愣了一下:“自然记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沈墨轩接完后半句,转过身来,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如今江南漕运腐败,贪官污吏横行,百万漕工衣食无着,这正是我们立志要改变的现状。我沈墨轩行事但求问心无愧,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也绝不后退半步!”
林文博被他的气势所慑,半晌才道:“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沈墨轩沉吟道:“明日一早,你先帮我递牌子请求面圣。同时,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约见一个人。”沈墨轩压低声音,“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林文博吃了一惊:“陆炳?他可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何况锦衣卫与东厂素来...”
“正因为如此,他才可能是我破局的关键。”沈墨轩目光深邃,“东厂多半已被李德山背后的势力渗透,但锦衣卫不同。陆炳此人,虽手段狠辣,但对皇上忠心耿耿,且向来与朝中结党营私之辈不睦。我送来的证据在他手中,他若认为值得一搏,自然会有所行动。”
“好,我尽力而为。”林文博郑重应下。
当晚,沈墨轩在林府安顿下来。沐浴更衣后,他独自坐在书桌前,将淮安之行的全过程细细回忆,整理成册。烛光摇曳,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
陈山轻手轻脚地进来,为他换上一杯新茶。
“大人,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沈墨轩抬头,看着这个一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护卫,微微一笑:“陈山,你可曾后悔跟随我出这趟差事?”
陈山毫不犹豫地摇头:“大人说的什么话!我陈山虽是个粗人,但也分得清是非对错。大人在淮安为民除害,惩治贪官,这是天大的好事!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跟着大人闯!”
沈墨轩心中感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你去休息吧,我再看会儿文书。”
陈山退下后,沈墨轩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的卷宗。这些是他在淮安搜集到的部分证据副本,包括李德山与漕帮往来的密信、贪污漕银的账目、甚至还有几封与朝中某位重臣的通信。虽然隐去了对方的名字,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已经足够惊人。
他知道,自己手中的这些东西,足以在朝中掀起一场惊天风暴。而这场风暴的第一个浪头,很可能就会将他吞噬。
但他没有退路。
窗外,京城夜色深沉。不知哪家府邸传来隐约的丝竹声,与远处打更的梆子声交织在一起,为这座权力之城增添了几分神秘与诡异。
沈墨轩吹熄烛火,和衣而卧。明日,他将踏入那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京城这个大舞台,他已经踏了上来。锣鼓声已歇,接下来,该他登场唱这出戏了。是满堂彩,还是黯然收场,就在明日一见!
而在这京城的另一端,一座豪华府邸的书房内,几个人影也在灯下密谈。
“沈墨轩已经进城了,住在林文博家中。”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哼,倒是谨慎。不过明日他若敢递牌子面圣,我们就让他知道,这京城不是淮安,由不得他撒野。”另一个阴冷的声音回应。
“李大人三日后到京,在这之前,绝不能让他见到皇上。”
“放心,宫中已经打点妥当。何况,我们为他准备的大礼,明日就会送到。”
几声心照不宣的低笑在夜色中回荡,如同毒蛇吐信。
京华的烟云之下,暗流汹涌。一场关乎生死荣辱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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