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大运河的北端枢纽,帝国的漕运心脏。
宽阔的河面上,各式船只穿梭往来,密如过江之鲫。沉重的漕船吃水极深,缓缓而行,上面堆满了来自江南的粮包;灵活的客船装饰华美,穿梭其间;更有无数大小商船,帆影交错,将南方的丝绸、瓷器、茶叶源源不断运往北方。码头上,人声鼎沸,扛包的苦力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裸露的脊梁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油光;精明的小商贩在高声叫卖,与过往行人和客商讨价还价;身着号衣的税吏按着腰刀,眼神锐利地巡视着每一艘靠岸的船只,确保朝廷的税银不会少了一分。
一派盛世繁华,烟火人间。
然而,站在这喧嚣的边缘,林威却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升。这看似井然有序、活力勃勃的景象之下,他仿佛能感觉到无数暗流在涌动、在碰撞。这里是他所属的漕帮势力核心区域之一,按理说,回到了“自家地盘”,他应该感到一丝安心。可鱼肠弄那场血腥的背叛,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他的心头。假阿吉那张看似憨厚实则狰狞的脸,老鬼引开追兵时决绝的背影,还有赵四哥倒下去时不甘的眼神……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与漕帮相关的人和事。
位于码头区相对僻静一角的“悦来”客栈,门脸不大,看起来与周围其他客栈并无二致。但这里,却是漕帮在通州诸多不为人知的联络点之一。二楼一间窗户朝向后院而非码头的客房里,林威和影子相对而坐。
经过几天昼伏夜出、小心翼翼的秘密赶路,他们终于抵达了这座至关重要的城池。这一路上,影子展现出的能力让林威愈发觉得他深不可测。他仿佛对所有的明卡暗哨、官道小路都了如指掌,总能找到最安全、最隐蔽的行进路线。他似乎还掌握着一条看不见的网络,能在一些看似普通的农家、荒废的祠庙甚至路边的茶摊,获取干净的食物、饮水和最新的风声。在影子的安排和提供的特效草药帮助下,林威身上那些皮肉伤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损耗的元气也恢复了大半,只是心底的警惕和疲惫,却难以轻易消除。
此刻,林威坐在硬木椅子上,目光从窗外那片繁忙的码头景象收回,落在对面依旧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的影子身上。即使是在这看似安全的密室之内,影子也几乎没有卸下过伪装,只有偶尔喝水进食时,才会极快地撩起黑巾一角。
“我们在这里等谁?”林威压低声音问道。客栈隔音并不算好,能隐约听到楼下大堂传来的零星话语声和脚步声。
影子端坐着,姿态放松却并不松懈,他低沉的嗓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等一个能带我们安全进京的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继续道,“也是……一个或许能帮你弄清楚一些事情的人。”
“弄清楚什么?”林威追问。
“弄清楚漕帮内部,现在到底是谁说了算,”影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冰冷的意味,“以及,到底烂到了什么程度。”
林威心中一沉。没错,假阿吉那个陷阱设置得如此精准,不仅知道他们的接头暗号,连老鬼的应对习惯都算计在内,这绝非一个普通内奸能做到。这说明,在漕帮内部,必然有地位不低的人出了问题,而且很可能就在这通州地界!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明显的喧哗,夹杂着官腔十足的呵斥和盘问声,似乎是官府的兵丁在例行查店。
林威的神经瞬间绷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手就摸向了藏在后腰的短刀刀柄,身体也微微前倾,做出了随时可以暴起的姿态。
影子却只是微微偏头,用眼神制止了他,示意他冷静。他无声地移动到门边,将耳朵贴近门缝,仔细听了片刻,然后退回原位,低声道:“是顺天府衙门的巡街兵丁,例行公事。这家客栈的老板在本地有些根基,他们不会搜得太仔细,给点茶钱就能打发。”
果然,楼下的喧闹声没过多久就渐渐平息下去,伴随着几句客套话和零钱的叮当声,兵丁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房间里刚刚恢复安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门外突然传来了清晰而有节奏的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三长,两短。
影子眼神一凝,瞬间从椅子上站起,动作轻捷地来到门后。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用指甲在门板上,同样有节奏地轻轻叩击回应——笃笃笃,笃。三短,一长。
门外的人似乎确认了信号,压低了嗓音,说出四个字:“河清海晏。”
影子在门内立刻回应,声音同样低沉:“水落石出。”
暗号无误!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衫、身材微胖、作寻常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敏捷地侧身闪了进来。他约莫四十出头年纪,面团团的脸,嘴角天生微微上扬带着三分笑意,看起来一团和气,唯独那双眯起的小眼睛里,时不时闪过属于商人的精明与谨慎。他一进来,立刻反手将门关严,插上门栓,然后才转向影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恭敬地抱拳躬身行礼。
“属下钱友德,参见影卫大人。”中年男子的态度谦卑而恭谨。
影卫?林威心中再次划过这个称呼。这显然不是一个名字,更像是一个身份,一个职位,隶属于某个未知的组织。沈先生(沈墨轩)竟然能调动“影卫”?
影子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言简意赅地指向林威:“这位就是林威。”然后又对林威介绍道,“这位是通州分舵的执事,钱友德,钱掌柜。表面经营这家客栈,实则为帮中收集消息,打理一些明面上的生意。”
钱友德,或者说钱掌柜,立刻转向林威,脸上瞬间又堆起了那副热情洋溢、人畜无害的笑容,拱手道:“哎呀,这位就是林威林兄弟?久仰久仰!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一表人才!这一路从南边过来,听说不太平,真是辛苦兄弟了!沈先生之前特意通过隐秘渠道传信过来,再三嘱咐在下,务必全力配合影卫大人和林兄弟的一切行动,确保万无一失!”
沈先生?果然是沈墨轩提前做了安排!林威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连忙起身还礼:“钱掌柜太客气了,一路走来,多亏了影卫大人照应。”他学着钱掌柜的称呼,同时敏锐地注意到,钱掌柜那看似随和的目光,曾有那么一瞬间,极其快速地、不着痕迹地扫过自己胸前放账册的位置。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钱掌柜笑着摆手,随即脸色一正,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影卫大人,林兄弟,不瞒二位,你们来得正是关键时候,但眼下这时机……也确实是凶险万分。”
“怎么说?”影子沉声问道,示意钱掌柜坐下说话。
钱掌柜依言在桌旁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墙壁听了去:“帮里……最近暗流汹涌啊。自从总舵那边隐约传出沈先生在南边……嗯,暂时联络不畅的消息后,帮内几位原本就各有心思的长老,动作就频繁了起来。尤其是坐镇通州、掌管着北大仓和半数漕船调度的赵千山赵长老!”
他提到这个名字时,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口方向,才继续道:“赵长老最近和京城来的几位兵部、户部的老爷们走动得非常勤快,这倒也罢了,生意往来难免。可……可据我手下的兄弟冒死探听来的消息,他前几日,竟然在私下里,秘密会见了东厂派驻在通州的一位档头!”
东厂!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入林威和影子的耳中。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深沉的寒意。
“赵千山?”林威眉头紧锁,努力回忆着,“我记得……鬼叔之前好像提过,这位赵长老一直对沈先生主张借助朝廷清流力量、参与朝局的做法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引火烧身,迟早会把漕帮百年基业拖垮。”
“没错!正是如此!”钱掌柜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愤懑之色,“赵长老在帮内资历老,势力大,本来就和沈先生理念不合。现在沈先生那边一出事,他更是趁机大肆拉拢其他几位中立的长老和各地舵主,明里暗里都在为争夺下一任帮主之位造势。我怀疑……我怀疑鱼肠弄那边走漏消息、设置陷阱坑害林兄弟和鬼爷的事,背后很可能就有他的影子!甚至就是他指使的!”
这个猜测,如同一道惊雷,在林威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如果设计陷害他们的,不是某个小头目或者普通内奸,而是漕帮内部位高权重的长老!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安全屋”,这个看似属于“自己人”的客栈,可能根本就不安全!意味着整个通州的漕帮势力,对他们而言都可能是一片危机四伏的雷区!
影子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打断了钱掌柜的激动和林威翻腾的思绪。他问道:“总舵的帮主呢?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就任由赵千山如此妄为?”
钱掌柜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苦涩,摇了摇头:“帮主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尤其是入秋以来,更是常常卧病在床,帮中的具体事务,大多都交给了几位长老协同处理。对于赵长老最近的举动,帮主的态度……唉,有些暧昧不明,至少没有明确制止。”
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得多!漕帮内部权力斗争已然白热化,而他们身上这份关乎无数人性命、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的账册,此刻就像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肥肉,随时可能成为这场内部斗争的牺牲品,或者更糟——成为赵千山这等野心家用来向阉党献媚、换取支持的“投名状”!
“我们现在,非常危险。”影子看向林威,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赵千山如果已经决心倒向东厂,他就绝不会允许这份账册被平安送到京城,交到能对付严党的人手里。他一定会动用他在通州的所有力量,在我们进城之前,找到我们,夺走账册,并且……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人灭口。”
林威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前有京城东厂张网以待,后有漕帮叛徒步步紧逼,他们几乎是陷入了一个十面埋伏的死局!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钱掌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要不……要不我立刻安排你们转移?我在城西还有一处隐蔽的宅子,或许……”
“躲,解决不了问题。”影子果断地否定了这个提议,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外面潜伏的危机,“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京城。只有到了京城,将账册交到足以信任、且有能力抗衡东厂的大人物手中,我们才能破开这个死局,才能真正安全,也才能……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可是……难啊!”钱掌柜掏出手帕擦了擦汗,一脸为难,“现在进出京城的各个城门、水路关口,盘查得都比以往严了数倍!尤其是对陌生面孔,几乎是挨个搜身盘问。赵长老肯定也派了他手下最得力的‘巡河队’和眼线,暗中盯着所有可能让你们混过去的渠道。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们送进去,难如登天!”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码头喧嚣,提醒着他们外面那个看似正常的世界仍在运转。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被楼下骤然爆发的一阵更大的嘈杂声瞬间打破!
这一次的动静远比刚才官兵查店时要大得多!伴随着粗鲁的呵斥、碗碟摔碎的脆响、以及客栈伙计惊慌的辩解声,似乎有大队人马蛮横地闯了进来,目标明确,直奔楼上!
钱掌柜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几乎是扑到窗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挑开一条窗纸缝隙,紧张地向下望去。只看了一眼,他就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缩回头,转身看向影子和林威,嘴唇哆嗦着,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惊恐:
“坏了!大事不好!是……是赵长老手下的‘黑蛟帮’的人!领头的是他的心腹打手‘过山风’!还……还有几个穿着税课司服色的小吏跟着!他们……他们直接冲着楼上来了!怎么办?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难道……难道我们之中……”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双充满恐惧和怀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扫过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影子的眼神在钱掌柜话音未落的瞬间,就变得如同万年寒冰,他猛地转头,目光如两把冰冷的锥子,死死钉在钱掌柜那张惨白失措的脸上,其中蕴含的审视与怀疑,几乎要将对方刺穿!
林威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按住了怀里那份滚烫的、沾着血污的油布包裹。刚刚抵达通州,在这个号称最安全的联络点落脚还不到一个时辰,致命的追兵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精准无误地扑了上来?
这到底是该死的巧合,还是……这个看起来精明又和善、口口声声奉沈先生之命的钱掌柜,根本就是赵长老安排好的、引他们入彀的诱饵?
致命的危机,再次以这种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骤然降临!冰冷的杀机,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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