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在夜色中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咯噔”声。林威蜷缩在货堆里,透过麻袋缝隙能看见外面街道模糊的影子。县城比想象中热闹,即使已是深夜,仍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叫卖声和说笑声。
“快到了。”李大牛压低声音,驴车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
林威的心提了起来。按照李瘸子的交代,陈记杂货铺在东门老街,但李大牛走的路似乎不是往东。
“李大哥,咱们这是去哪?”林威小声问。
“绕路。”李大牛简短地说,“刚才在城门口,我看见两个穿黑衣的人在打听有没有受伤的年轻人进城。虽然告示上画得不像,但小心点总没错。”
林威心头一紧。赵千山的人动作这么快?
驴车又拐了几个弯,最后停在一处偏僻的院落后门。李大牛下车敲门,三长两短,这是约定好的暗号。
门开了条缝,一个苍老的声音问:“谁?”
“李瘸子让我来的。”李大牛说。
门完全打开,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老头站在门内,正是陈掌柜。他眼神锐利地扫过驴车,最后停在货堆上:“进来吧。”
两人把驴车赶进院子。院子不大,堆满了各种杂物,但收拾得井井有条。陈掌柜关上门,插上门闩,这才转身看向刚从货堆里爬出来的林威。
“你就是林威?”
“是。”林威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陈掌柜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肋部的伤口处停留片刻:“伤得不轻。先进屋。”
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陈掌柜示意两人坐下,从柜子里拿出药箱:“把伤口重新处理一下。赵千山的人可能在药铺附近有眼线,我这儿的药虽然不多,但够用。”
林威脱下外衣,露出肋部渗血的绷带。陈掌柜手法熟练地拆开旧绷带,清洗伤口,上药,重新包扎。整个过程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陈掌柜以前是大夫?”林威问。
“不是。”陈掌柜淡淡道,“早年走镖,受伤是家常便饭,久病成医罢了。”
包扎完毕,陈掌柜收起药箱,倒了三碗水:“说说情况。李瘸子只捎信说你们遇袭了,具体怎么回事?”
林威深吸一口气,从漕帮船上逃出来开始讲起,一直说到雷猛和影子他们的牺牲。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都死了,就剩我一个。”
陈掌柜沉默地听完,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雷猛那小子...可惜了。当年在军中,他是最有前途的一个。”
“您认识雷大哥?”
“何止认识。”陈掌柜苦笑,“二十年前,我们都是玄武卫前身——禁军暗卫的人。后来我年纪大了退下来,雷猛他们那一批人重组成了现在的玄武卫。”他顿了顿,“影子我也知道,那小子是个怪才,剑法邪门,但办事从没失过手。没想到这次...”
屋里陷入沉默。油灯的火苗跳动,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账册呢?”陈掌柜问。
林威从怀里掏出账册,递过去。陈掌柜没有接,只是看了一眼封皮:“收好。这东西现在就是你的命,也是很多人的命。”
“陈掌柜,李叔说您能帮我弄到路引和假身份去京城。”
“路引没问题,身份也好办。”陈掌柜说,“但问题是,你怎么去?骑马太显眼,步行太慢,而且你身上有伤,撑不到京城。”
李大牛插话道:“我有个主意。我堂兄李大海在码头的‘顺风号’货船上做二副,明天那船要运官盐去京城。混在船工里,应该能行。”
陈掌柜皱眉:“水路?漕帮就是吃水路饭的,他们的眼线遍布各条河道。”
“所以才安全。”李大牛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漕帮查的是过往客商,不会仔细查自己的货船。而且运的是官盐,有官兵押运,漕帮的人更不敢乱来。”
陈掌柜思索片刻,看向林威:“你觉得呢?”
林威想了想:“我觉得李大哥说得有道理。现在陆路肯定被赵千山的人盯死了,走水路或许是个机会。”
“但风险很大。”陈掌柜盯着他,“一旦在船上被发现,四面是水,逃都没地方逃。”
“哪条路没有风险?”林威苦笑,“从漕帮逃出来那天起,我就没指望能平安到京城。”
陈掌柜看了他几秒,突然笑了:“好小子,有雷猛他们的风骨。”他站起身,“那就这么定了。不过光混上船不够,还得有个合适的身份。”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套粗布衣服和一双旧布鞋:“换上这个,从现在起,你叫李林,是我远房侄儿,父母双亡来投奔我,想在码头上找份工。”
林威换好衣服,虽然布料粗糙,但干净合身,像个普通的小伙计。陈掌柜又递给他一面小铜镜:“看看。”
镜子里的人林威都快认不出来了——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但眼神里有种以前没有的东西,像是淬过火的铁,又冷又硬。
“记住,少说话,多听多看。”陈掌柜交代,“码头上的活你干过吗?”
“在漕帮做过几个月搬运工。”
“那就行。船上装货卸货的流程大同小异,你跟着其他船工学,别露怯。”陈掌柜看了看窗外,“天快亮了,你们抓紧时间休息。大牛,你堂兄那边安排好了吗?”
“说好了,子时在码头西侧第三个货栈后门接人。”李大牛说。
“行,那你们睡会儿,我去准备路引和干粮。”
陈掌柜离开后,林威和李大牛在屋里简单休息。林威躺在硬板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雷猛、影子、那些玄武卫的脸在脑海里轮番浮现。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睡不着?”李大牛的声音从对面床上传来。
“嗯。”林威翻身坐起,“李大哥,你说我们能成功到京城吗?”
“谁知道呢。”李大牛叹了口气,“但事到如今,只能往前走了。我叔常说,人这辈子总得做几件明知很难也要去做的事,不然活着没滋味。”
“李大哥,你为什么要帮我?咱们非亲非故,你还冒这么大风险。”
李大牛沉默了一会儿:“我爹死得早,是我叔把我拉扯大的。他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好。而且...”他顿了顿,“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也分得清是非。赵千山那种人,祸害的不只是漕帮,是整个江湖。你能站出来,是条汉子,我佩服。”
林威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我没那么厉害,都是被逼的。”
“被逼的还能坚持到现在,更说明你不简单。”李大牛说,“睡会儿吧,养足精神,晚上还有硬仗要打。”
林威重新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听见院子里有动静,猛地惊醒。
“是我。”陈掌柜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路引弄好了,还有几两碎银子和干粮。省着点用。”
林威接过包袱,路引是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李林,十八岁,原籍青州”等信息,还盖着官府的印。
“这路引...”
“真的。”陈掌柜淡淡地说,“我有个老朋友在县衙户房做事,这点忙还是能帮的。不过只能用一次,到了京城就作废。”
“多谢陈掌柜。”
“别说这些。”陈掌柜摆摆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里面是伤药,每天换一次。还有,这个你贴身藏好。”
他递给林威一枚铜钱大小的铁片,上面刻着奇怪的纹路。
“这是什么?”
“如果到了京城遇到麻烦,去城西‘一品茶楼’,把这铁片给掌柜看,他会帮你联系玄武卫的人。”陈掌柜压低声音,“记住,只能用一次,而且必须是生死关头。”
林威郑重地接过铁片,贴身藏好。
天色渐暗,县城华灯初上。陈掌柜做了简单的晚饭,三人围坐吃饭,都没什么胃口。
“大牛,你送林威上船后就赶紧出城,回村里告诉你叔,人送走了。”陈掌柜交代,“最近少来县城,我这儿可能也不安全了。”
“陈叔,那你...”
“我没事,一个开杂货铺的老头子,没人会注意。”陈掌柜看向林威,“你到了京城,找到陆指挥使后,有什么打算?”
林威一愣。他一直在想怎么到京城,还真没想过去之后的事。
“我不知道,”他老实说,“先把账册交上去,然后...或许隐姓埋名,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隐姓埋名?”陈掌柜摇头,“赵千山不会放过你。就算账册的事捅出来,他在朝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未必会倒台。你得有心理准备,这可能是一场持久战。”
林威沉默。他发现自己一直把到京城当成终点,但其实那只是另一个起点。
“陆指挥使会安排,”陈掌柜说,“他是雷猛的上司,也是影子的直属领导。他若肯保你,你就能活命;若不肯...你就得自己想办法。记住,官场上的事,比江湖更复杂。”
“我记住了。”
子时将近,三人悄悄出了后门。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远处响起。月光很淡,但足够看清路。
李大牛领着林威穿街走巷,来到县城西边的码头。码头上停泊着十几艘船,大大小小,在夜色中像沉睡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味和货物混杂的气息。
“顺风号”是艘中等大小的货船,船身漆成深褐色,桅杆高高竖起。李大海已经在船边等着了,他穿着船工的粗布衣服,手里提着一盏防风灯。
“这边。”李大海低声说,领着两人从跳板上船。
船上很安静,只有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李大海带着他们下到货舱,舱里堆满了麻袋,散发出盐的味道。
“你就躲在这堆货后面,”李大海指着一个角落,“这里有个空隙,我放了被褥。白天别出来,晚上可以出来透透气,但得等我信号。”
林威钻进那个空隙,果然有被褥,还有一个小桶当马桶,一个水罐。
“吃的我会每天送一次,”李大海说,“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特别是管事巡视的时候。”
“我记住了。”
李大海点点头,又对李大牛说:“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李大牛拍拍林威的肩膀:“保重。”
两人离开货舱。林威躺在被褥上,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舱门关闭的声音。
货舱里一片漆黑,只有舱壁缝隙透进几缕微光。空气中有股霉味和盐味混合的气味,不太好闻,但林威不在乎。
他摸出怀里的账册,在黑暗中抚摸封皮。这本薄薄的册子,承载了太多人的性命和期望。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是船工们上船了。接着是各种声响...缆绳拖动声、货物搬运声、管事吆喝声。船身微微晃动,开始离岸。
林威闭上眼睛。
五天,只要熬过这五天,就能到京城。
到那时...
他不再往下想。现在的每一刻,都只能想着怎么活下去。
船在河水中缓缓前行,驶向未知的远方。而货舱黑暗的角落里,一个年轻人紧握着一本账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他的路还很长。
但至少,他还在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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