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港的喧嚣一如既往，甚至因远征舰队的凯旋和巨额白银的注入，更添了几分狂热的活力。码头力夫号子声震天，商贾吆喝此起彼伏，不同肤色、穿着各异服饰的南洋、西洋商人穿行其间，构成了帝国南疆门户一幅繁华似锦的画卷。
在市舶司衙门旁新落成的“大明海商总协会”气派的三层楼阁内，气氛却与外间的喧闹不同，带着一种隐秘而紧张的兴奋。
协会评议堂内，巨大的南洋海图悬挂在正壁，上面已被不同颜色的细小旗帜标注得密密麻麻。皇商代表、郑氏、许氏等海商巨擘，以及几位代表着“皇家海运”商号的内廷中人围坐于巨大的红木圆桌旁。主位空悬，那是为靖海伯、水师提督郑芝龙预留的，他尚在福建处理台湾军务，未能亲临。
今日主持会议的，是刚刚被擢升为广东布政使司右参政、兼领市舶提举司太监的王之心。他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诸位，”王之心指尖敲了敲桌面，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陛下有旨，吕宋一行，虽未竟全功，然已扬威异域，断西班牙一臂。南洋诸国，震怖于我大明兵威，正是我辈锐意进取，拓展利源之大好时机！”
他走到海图前，手指重点划过几个区域：“根据陛下钦定方略及郑军门建议，水师休整补充后，下一步行动重点有三。”
“其一，巩固通道。以台湾安平、琼州府（海南）为南北双核，建立永久水师基地。加大巡逻力度，确保我大明商船往来闽粤与南洋之间的航线绝对安全。凡有海盗，不论华夷，一律剿灭！”
“其二，拓展支点。陛下之意，非为攻城略地，而在掌控关键。苏禄国与我交好，当助其巩固，以为奥援。此外，”他的手指点向马来半岛南端，“满剌加（马六甲）海峡，乃东西洋咽喉。葡萄牙人窃据此地多年，日渐衰弱。我朝当以商队为先导，水师为后盾，逐步增加在此区域的存在。陛下已密令，可与当地反抗葡萄牙人的土王势力接触，许以贸易优惠……”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直接触碰葡萄牙人的核心利益，这比在吕宋与西班牙人对抗更加敏感，也更具战略意义。
“其三，规范贸易。”王之心提高了声音，“以往商船出海，各自为战，恶性竞争，往往利归西夷、酋长。自即日起，协会需制定南洋各主要港口、各主要货品的‘指导交易价’，统一采购、销售章程。凡我会员商船，需悬挂协会旗帜，遵守协会规约。如此，方能合力与西夷商会抗衡，为国谋取最大利益！”
这套组合拳，既有军事威慑，又有外交渗透，更有经济整合，目标直指将南洋贸易纳入大明主导的秩序之下。在座的商人都是人精，立刻意识到其中蕴含的巨大商机与风险，兴奋与忐忑交织在每个人的脸上。
几乎在协会密会的同时，一支由三艘新式“镇远”级战舰和五艘大型福船组成的明军巡航分舰队，正在广袤的南海上，自北向南，进行着一次例行的威慑性巡航。
舰队指挥、水师参将陈璘，站在旗舰“伏波”号的船头，举着千里镜，仔细观察着远处一片隐约可见的岛屿轮廓。那是被称为“七洲洋”的危险海域，也是通往暹罗、占城等国的要冲。
“将军，前方发现船只！是……是我大明制式的福船，但未悬挂令旗！”了望哨突然报告。
陈璘心中一凛，下令舰队戒备。很快，三艘形迹可疑的福船被明军战舰拦截。登船检查后，水兵发现了大量未在市舶司报关的苏木、胡椒和象牙，更查获了几箱明显是来自澳门的葡萄牙火枪。
“尔等何人？竟敢违抗《海疆律例》，私自出海，夹带违禁军器！”陈璘厉声质问那面如土色的船主。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船主跪地磕头，“小的……小的是月港张家的船，这些货是……是替广州几位老爷运的，说是……说是卖给前面岛上的‘海主’……”
“海主？”陈璘目光一凝。这是沿海对某些势力庞大的海盗头目的隐称。
走私商船，勾结海盗，甚至夹带西洋火器！陈璘立刻意识到，这绝非简单的走私案。陛下和朝廷大力整顿海疆，推行新政，但这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依然在利用规则的漏洞和管理的盲区，进行着疯狂的抵抗和牟利。
他下令将三艘走私船连同人货一并扣下，舰队转向，押解着俘虏驶向最近的琼州水寨。他需要立刻将此情况上报，这南海的万顷碧波之下，暗流远比想象中更为汹涌。
而在更南方的爪哇海，巴达维亚城堡内，荷兰东印度公司新任远东总督范·德林，正阴沉着脸，听取着关于大明舰队动向的最新情报。
“他们回来了，带着西班牙人的白银和骄傲。”范·德林用鹅毛笔敲打着桌面，“明朝皇帝不会停下脚步。他们的商人，很快就会像蝗虫一样，扑向我们控制的香料群岛。”
“总督阁下，我们是否应该……”一名军官做了个强硬的手势。
“不，”范·德林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的实力尚未恢复。明朝人刚刚击败了西班牙人，气势正盛。但是，朋友，在海上，并非只有战舰的炮口才能击败对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城堡外忙碌的港口：“传我的命令，暗中接触那些对明朝海关和‘海商协会’不满的当地土王和华人海商。告诉他们，东印度公司愿意提供……更优惠的价格，和更‘自由’的贸易环境。我们要让明朝人知道，南洋，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么容易吞下的。”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伴随着金钱、阴谋与地缘的博弈，在阳光明媚的南洋诸岛之间，悄然拉开了序幕。大明这艘刚刚调整航向的巨轮，在驶向深蓝的征途上，面临的不仅是风浪，还有隐藏在平静海面下的无数暗礁与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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