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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八千字约定:北海道不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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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院里,林小雨总爱把糖纸折成门洞:“这是通往幸福的门。”

十二岁那年,陈默被领养时发誓:“等我能买两张机票,一定回来接你。”

他却在养父母“为她好”的劝说中退缩了。

二十年后东京雨夜,便利店传来熟悉的旋律:“那扇幸福之门我们说好一起都去。”

循着歌声望去——玻璃窗倒影里,穿白裙的她正凝望北海道旅行海报。

他颤抖着走近:“这次...换你带我逃好不好?”

---

雨,下得毫无章法。东京的夜晚被淋得一片模糊,霓虹灯牌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红的、绿的、蓝的,扭曲变形,像打翻了的廉价水彩盘。陈默站在便利店狭窄的屋檐下,塑料雨棚被雨水砸得噼啪作响,单调得令人心烦。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混凝土、汽车尾气,还有从店里飘出来的关东煮那暖烘烘、却又带着点廉价工业调味剂的气味。

他刚结束一个漫长而乏味的加班日,手指间夹着烟,却迟迟没有点燃。湿冷的空气钻进单薄西装外套的缝隙,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就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嘈杂雨声和便利店电子门的开关提示音里,一段旋律,像一根细而坚韧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穿透了所有噪音,精准地刺入他的耳膜。

“她的性格可爱带点忧郁……”

那声音,带着一种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沙哑质感,透过便利店劣质的音响喇叭传出来,有点失真,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陈默记忆深处最尘封的那把锁。

“……说不管世界多大也不会再把她丢弃……”

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撞击着胸腔,一下,又一下,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夹在指间的香烟无声地掉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微小的水花,瞬间被雨水浸透、洇开。他僵硬地转过头,目光透过便利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越过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饭团、便当和饮料瓶,投向声音的来源——收银台旁边那个小小的播放器。屏幕上滚动着歌名:《幸福之门》。歌手,一个陌生的名字。

“……一起逃走吧不会再有忧虑,那扇幸福之门我们说好一起都去……”

歌词像冰冷的子弹,一颗颗射进他的身体。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眼前的一切——明亮的灯光、忙碌的店员、挑选商品的顾客——都开始旋转、模糊、褪色。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钝痛感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从灵魂深处蔓延开的寒意。

不是这首歌。不可能是这首歌!他亲手埋葬了它,连同那个名字,那个地方,那段他拼命想要遗忘的、充满了愧疚和背叛的时光。它只存在于那个破败的南方小城,存在于那堵爬满霉斑和枯萎爬山虎的红砖墙内,存在于那个早已被时光和城市扩张抹去的“慈心福利院”里。那是只属于他和林小雨的,一个被世界遗忘角落里的微弱回响。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东京涩谷区一个最普通的雨夜,一家最普通的便利店?这巧合荒诞得像一场精心策划的噩梦。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目光失焦地扫过玻璃窗,窗上映出他苍白、惊惶的脸,以及身后更远处的街景。模糊的倒影里,一张色彩鲜艳的巨幅海报贴在便利店对面的公交站广告灯箱上。海报上是辽阔的雪原,覆盖着厚厚白雪、如同童话里姜饼屋般的木结构房子,还有湛蓝得不像真实的天空。几个巨大的日文字体写着:冬季限定!梦幻北海道!

而就在这海报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在模糊的玻璃窗倒影边缘,一个身影静静地立着。

那身影如此纤细,穿着一件在东京这个季节显得过于单薄的白色连衣裙。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几缕被夜风吹得拂过苍白的脸颊。她没有看站牌,没有看手机,甚至没有看这恼人的雨。她的目光,穿透了湿漉漉的玻璃窗,穿透了便利店刺眼的灯光,穿透了陈默惊愕的视线,长久地、专注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忧郁,凝视着海报上那片遥远的、纯净的雪国。

那一瞬间,时间、空间、喧嚣的雨声、便利店的嘈杂……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陈默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倒影中模糊的侧脸轮廓,还有那双仿佛盛满了整个冬季寒意的眼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丢进滚烫的岩浆。灼痛感瞬间席卷全身。

“小雨……?”

一个无声的名字,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从他颤抖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

---

“慈心福利院”的牌子,在南方潮湿闷热的空气里,总是显得无精打采。那红砖墙似乎永远也干不透,深深浅浅的霉斑如同古老的地图,勾勒着无人关心的角落。爬山虎倒是生机勃勃,一年四季绿着,却也掩盖不住砖缝里透出的、挥之不去的陈旧气息——那是消毒水、旧衣物、还有孩子们身上总也洗不干净的汗味混合成的,一种属于“被遗忘者”的特殊味道。

七岁的陈默缩在院子角落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唯一能遮住一点阳光的阴影里。他刚被送进来不久,像只受惊过度、对一切充满敌意的小兽。午餐时一个比他高壮的男孩抢走了他碗里唯一的一块肉,他扑上去撕打,结果是被管理员老周拎着耳朵罚站了整个午休。耳朵火辣辣地疼,胃里空得发慌,屈辱和愤怒像毒虫一样啃噬着他。他看着远处空地上追逐打闹的孩子,只觉得他们吵闹得刺耳,阳光也刺眼得令人憎恶。他把自己缩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

“喂。”

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陈默猛地抬头,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眼睛很大,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沉静的湖,本该是明亮的,可里面却笼着一层薄薄的、化不开的雾气,让那沉静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忧郁。她蹲在他面前,小脸有些苍白,几缕柔软的头发被汗黏在额角。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膝盖上蹭着灰。

陈默凶狠地瞪着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般的呜咽。

女孩似乎被他的眼神吓到,瑟缩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去,遮住了大半的眼睛。她没有走开,反而伸出一直攥着的小拳头,在他面前慢慢摊开。

掌心里,躺着一张皱巴巴的彩色玻璃糖纸。阳光穿过稀疏的槐树叶,恰好落在糖纸上,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彩虹般的光点,有些晃眼。

“给你。”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忧郁,“别生气了。这个……会发光,很好看。”

陈默的凶狠僵在脸上。他看着那糖纸,又看看女孩低垂的眼睛里那片朦胧的忧郁。那彩虹般的光点跳跃着,落在他满是敌意的世界里,带来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暖意。他迟疑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糖纸冰凉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糖纸上残留着一点甜腻的香气,很淡。

“我叫林小雨。”女孩小声说,抬起头,那层忧郁的雾气似乎被糖纸的光驱散了一点点,露出下面清澈的底色。

陈默没说话,只是低头,笨拙地用手指抚平糖纸上的褶皱。阳光透过糖纸,在他脏兮兮的手背上投下一小块温暖的、不断变幻的彩色光斑。

“你看,”林小雨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点,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认真。她伸出细瘦的手指,轻轻捏住糖纸的两端,开始极其耐心地折叠、翻转。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小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慢慢地,一张平平无奇的糖纸,在她手中变成了一个立体的、小小的“门洞”。拱形的门框,甚至还有一点点凸起的门楣轮廓。

“这是什么?”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林小雨把那个小小的糖纸“门洞”放在陈默摊开的手掌上。阳光穿过它,在他掌心投下一个同样小小的、明亮的、拱形的光斑。她看着那个光斑,那双大眼睛里,忧郁似乎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微弱的光亮。

“这是门,”她小声地、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宣布一个伟大的秘密,又像是在祈祷,“通到幸福地方的门。”

陈默看着掌心那个小小的、彩色的光之门,又抬起头,看着林小雨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光亮。七岁男孩心头那座被愤怒和委屈筑起的高墙,在那一刻,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阳光,带着彩虹的颜色,第一次真正地照了进来。

---

“慈心”的日子像泡在温水里,缓慢,粘稠,带着一种麻木的暖意。陈默和林小雨成了形影不离的影子。他们分享着福利院里一切微小的、转瞬即逝的“好东西”:一块硬得硌牙但甜丝丝的冰糖;一本缺页少角的图画书里最精彩的那几页;管理员老周心情好时偷偷塞给他们的两颗快要融化的大白兔奶糖;以及,林小雨口袋里源源不断的、各式各样的彩色玻璃糖纸。

林小雨收集糖纸的癖好近乎痴迷。她像个小小的拾荒者,目光敏锐地扫过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一点闪亮的彩色碎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甚至会用自己省下来的半块馒头,去和那些偶尔能吃到糖果的孩子交换一张她喜欢的糖纸。她的宝贝都藏在一个旧饼干铁盒里,盒子就塞在他们俩共享的那个狭窄储物柜的最深处。

每当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时,就是林小雨的“造门”时间。她会小心翼翼地打开她的饼干盒,像展示稀世珍宝一样,让陈默挑选一张。然后,她就坐在他旁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那双常常带着雾气的眼睛,全神贯注地折叠。她手指翻飞,动作日渐娴熟,一张张普通的糖纸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魔法,变成一个个小小的、精致的、闪烁着梦幻光泽的“门洞”。

“这个红色的,像不像故事书里国王宫殿的大门?”她举起一个用大红色糖纸折成的门洞,对着阳光,红色的光芒映在她脸上,让她苍白的脸颊透出一点暖意。

“这个蓝色的呢?”她又拿起一个用湖蓝色糖纸折的,“像不像通到大海里的门?一推开门,就能看见好多鱼在游……”

她总有说不完的想象。每一个小小的糖纸门,都被她描绘成一个通往神奇世界的入口。而陈默,总是她最忠实的听众。他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折,听她说,偶尔在她折得不顺利、小脸皱成一团时,笨拙地伸手帮她压一下边角。他喜欢看她专注时微微嘟起的嘴唇,喜欢听她描述那些虚幻世界时声音里难得的轻快,更喜欢她完成一个“门洞”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他掌心时,眼中那短暂驱散了忧郁的、纯粹的欢喜。

“小雨,”有一次,他看着掌心一个用金箔般闪亮糖纸折成的门洞,忍不住问,“幸福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

林小雨折纸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望向福利院那堵永远挡着视线的高高红砖墙,目光似乎穿过了墙壁,投向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她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一下,那层薄雾又悄然弥漫开来。

“不知道……”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糖纸,“但我听隔壁班的小玲姐说过,她哥哥被领走时说过……北方有个地方叫‘北海道’。”她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回忆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她说那里冬天会下好大好大的雪,白白的,厚厚的,房子是尖顶的,像……像糖霜堆出来的城堡。天特别特别蓝,空气是甜的,像……像薄荷糖。”

她说着说着,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真实的飘渺:“她说,那里没有红砖墙,没有老周打人的竹条,没有抢东西的坏孩子……那里……应该就是幸福的地方吧?”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林小雨眼中那混合着憧憬和迷茫的雾气,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涌了上来。他猛地抓住她微凉的小手,紧紧地握着,仿佛要传递某种力量。

“小雨,”他看着她墨色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等我长大了,能买两张飞机票的时候,我一定回来接你!我们一起去北海道!去看大雪,住糖霜堆的城堡!我发誓!”

林小雨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总是笼着忧郁的大眼睛里,雾气剧烈地翻腾着,然后,一点点地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光亮驱散。那光亮越来越盛,最后化作一层薄薄的水汽,在眼眶里打转。她没有哭,只是用力地、用力地回握住陈默的手,小脸上第一次绽放出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用力地点着头:“嗯!说好了!一起去!那扇幸福的门,我们一起推!”

阳光透过老槐树稀疏的叶子,在他们紧握的手上、在那个小小的金色糖纸门洞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那光点,仿佛带着温度,也带着穿透时光的重量,烙印在了两个小小灵魂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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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福利院墙角那只缓慢爬行的蜗牛,一年又一年,留下湿漉漉的痕迹。红砖墙上的霉斑似乎更深了,爬山虎依旧茂盛,只是叶片间也透出几分疲惫的深绿。陈默和林小雨,像两株在贫瘠土壤里顽强生长的小树,彼此是对方唯一的依靠和支撑。

陈默十二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闷热得像是凝固的胶水。福利院里弥漫着汗水和消毒水混合的、更加令人窒息的酸腐气味。蝉在院墙外的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单调而烦躁。

那天下午,陈默刚帮老周搬完沉重的米袋,汗水浸透了破旧的背心,黏腻地贴在身上。他正想到水龙头下冲把脸,老周却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用一种混合着审视和某种复杂情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让陈默有些不自在。

“小子,”老周粗糙的大手拍在陈默汗湿的肩膀上,力道不轻,“跟我来办公室一趟。有好事儿。”

“好事?”陈默疑惑地抬头。在“慈心”,所谓的“好事”通常意味着多分到一块肉,或者少挨一顿训斥。

“来了就知道了。”老周没多说,转身朝那间光线昏暗、堆满杂物的办公室走去。陈默带着满腹狐疑跟在他身后,心头莫名地跳得有些快。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办公室浑浊的空气里混合着劣质烟味和纸张的霉味。两张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那是一对中年夫妇,衣着整洁得体,与福利院的环境格格不入。女人穿着浅色碎花连衣裙,戴着金丝边眼镜,脸上带着温和却有些疏离的微笑。男人身材微胖,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看向陈默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评估商品般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

“这就是陈默了。”老周搓着手,脸上堆起一种陈默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对着那对夫妇介绍,“这孩子老实,勤快,身体也好,脑子也灵光,就是话少了点。”他又转向陈默,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快叫人!这是陈先生,陈太太!他们是来……嗯,来看看你的。”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像失控的野马般狂跳起来。他明白了。领养。这个词像闪电一样劈进他的脑海。福利院的孩子都懂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家,一个不用再挨饿受冻、看人脸色、担心未来的地方。无数个夜晚,他和林小雨蜷缩在吱嘎作响的旧铁架床上,对着窗外模糊的月光,小声地、充满憧憬地描绘过无数遍那个字眼代表的美好图景:温暖的饭菜,属于自己的房间,不用再穿别人剩下的衣服……

可是,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之后,紧随而来的是冰冷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小雨!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对夫妇温和却陌生的脸,急切地投向办公室门口的方向。仿佛林小雨就站在那里,用那双带着忧郁的大眼睛望着他。那个约定!那个在槐树下、在无数张糖纸门洞前许下的誓言!两张机票!北海道!一起!

“陈默?”老周见他不说话,有些不满地提高了声音,眼神里带着警告。

陈默猛地回过神,喉咙发紧,干涩地挤出几个字:“叔叔,阿姨好。”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太太脸上的笑容更温和了些,她上前一步,似乎想摸摸陈默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只是轻声说:“真是个精神的孩子。”陈先生则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带着审视。

接下来的一切,对陈默来说都像一场模糊的、失真的梦。老周和那对夫妇说了很多话,关于他的年龄、身体状况、在福利院的表现……那些声音嗡嗡地响着,飘进他的耳朵,却无法在他混乱一片的大脑里留下清晰的痕迹。他只看到老周拿出几张表格让陈先生签字,看到那对夫妇拿出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糖果盒子递给老周,说是给孩子们的一点心意。他看到老周接过盒子时,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根。

“手续办得很快,”老周最后对陈默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陈先生陈太太家里条件很好,在省城,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去收拾收拾东西吧,今天就跟你爸妈走。”

“今天?”陈默失声叫了出来,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这么快?”

“傻小子!好事当然要快!”老周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堆起笑对陈氏夫妇解释,“这孩子就是太实诚,舍不得这里呢。”

“舍不得是好事,说明重感情。”陈太太微笑着说,目光转向陈默,“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这三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烫得陈默心口发疼。他浑浑噩噩地被老周推出办公室,脚步虚浮地走向他们住的那排低矮平房。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漂浮着微小的尘埃。林小雨正坐在窗边的旧桌子旁,低着头,极其专注地折着一张崭新的、闪着七彩光芒的糖纸。阳光落在她柔顺的黑发上,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折得很慢,很小心,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看到陈默失魂落魄的样子和身后跟着的老周,她眼中那点专注的光芒瞬间熄灭了,只剩下熟悉的、深不见底的忧郁,以及一丝迅速蔓延开来的不安。

“小雨,”陈默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我……我被领养了。今天……今天就要走。”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慌乱地落在她手中那个只折了一半的、异常精美的糖纸门洞上。

林小雨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手中的糖纸无声地滑落,掉在布满划痕的旧桌面上。那双墨色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的忧郁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尖锐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痛楚所取代。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老周不耐烦地催促:“快点收拾!别磨蹭!让人家等着!”

陈默如梦初醒,慌乱地冲到自己的床铺边,胡乱地把几件属于自己的旧衣服塞进一个破旧的编织袋里。他的动作又急又乱,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敢回头,不敢看林小雨此刻的样子。

就在他抓起袋子,准备跟着老周离开这间充满了他和小雨所有回忆的小屋时,一只冰凉的小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陈默被迫停下脚步,回头。林小雨就站在他面前,仰着脸,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那双总是带着雾气的眼睛,此刻被泪水洗得异常清澈,里面盛满了绝望、不解,还有一种近乎碎裂的哀求。

“默哥……”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你……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门……幸福的门……一起……”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陈默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刺穿,痛得他几乎弯下腰。他看着小雨眼中那碎裂的光,看着她汹涌的泪水,那个在槐树下郑重许下的誓言如同洪钟般在他脑海里轰鸣:等我能买两张机票,一定回来接你!一起去北海道!那扇幸福之门,我们说好一起都去!

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几乎将他撕裂。他张了张嘴,想告诉她他没忘,他永远不会忘!想告诉她等他安顿好就立刻想办法联系她!想告诉她他一定会实现那个约定!

“小雨……”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

“陈默!”老周严厉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打断了他。他肥胖的身体堵在门口,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警告,目光锐利地盯着陈默,“磨蹭什么!人家陈先生陈太太还在外面等着呢!别不懂事!”他顿了顿,语气刻意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为你好”的语重心长,“傻小子,你这一走就是去享福了!大城市,好房子,好学校!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还惦记着这里干什么?小雨留在这儿,有吃有穿,有我们照看着,这才是对她好!你带着她?你拿什么养她?跟着你去吃苦吗?听话!别犯浑!”

“为她好”三个字,像一块沉重的巨石,轰然砸在陈默心头刚刚燃起的那点反抗的火苗上。老周后面的话更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冲动。是啊,他现在有什么?一个破编织袋,几件旧衣服。他拿什么去照顾小雨?难道真的让她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去过比福利院还不如的生活?陈太太温和的笑容和陈先生矜持审视的目光在他眼前闪过,省城的“好日子”像一个巨大的、闪着诱人光芒的泡泡。

他动摇了。那瞬间的动摇,在巨大的现实压力和“为她好”的冠冕堂皇理由下,变成了一种懦弱的放弃。他不敢再看林小雨那双充满哀求、泪光破碎的眼睛。他猛地用力,挣脱了林小雨冰凉的小手。那挣脱的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残忍。

“小雨……”他低着头,声音含糊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你……等我……我……我会……” 他想说“我会回来”,想再次承诺那个约定,可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水的棉花,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无法发出那个简单的音节。最终,那个“回来”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无声的哽咽。他逃也似的抓起地上的编织袋,低着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脚步踉跄地冲出房门,冲过林小雨绝望的视线,冲出了那排低矮的平房。

他不敢回头。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哭声,没有叫喊,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的绝望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沉重得压垮了夏日午后的蝉鸣。他感觉手腕上被她抓过的地方,冰凉一片,像是被烙铁烫过,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印记。

他跟着那对陌生的“父母”离开了“慈心”,离开了那个有着霉斑红砖墙和爬山虎的牢笼,离开了那个把糖纸折成幸福之门、眼中永远带着忧郁的女孩。车轮碾过福利院门口坑洼的水泥路,扬起一阵干燥的尘土。他坐在崭新的小轿车后座,透过蒙尘的车窗,最后一次望向福利院的方向。那堵红砖墙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一个小小的、穿着洗旧白裙的身影,孤零零地站着,像一株即将被夜色吞噬的、单薄的小草。

泪水终于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铁锈味。那个没有说出口的“回来”,和那个被他亲手挣脱的手腕上的冰凉,成了他灵魂深处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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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的日子,像一幅被精心装裱过的画。窗明几净的公寓楼,散发着油漆和消毒水混合的新鲜气味;餐桌上永远有热腾腾、营养搭配合理的饭菜;衣柜里挂着没有补丁、甚至带着崭新标签的衣服。陈太太是中学老师,温和而讲究条理,对陈默的学业要求严格。陈先生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在家时间不多,言语间总带着一丝商人的精明和疏离。

他们给了陈默物质上所能给予的一切,却唯独吝啬于情感的拥抱。这个家是安静的,甚至是冰冷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询问和指令:“作业写完了吗?”“这次测验多少分?”“周末的奥数班别忘了。”他们叫他“小默”,却更像称呼一个需要尽责管理的项目,而非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最初的惶恐和局促过去后,一种巨大的空洞感攫住了陈默。他像一个闯入别人精心布置舞台的演员,手足无措,格格不入。他学会了安静地吃饭,安静地写作业,安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小房间里。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懂事”,成绩优异,举止得体,不给这个新家添任何麻烦。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在“慈心”养成的所有习惯和气息,努力融入这幅名为“幸福家庭”的画卷。

只有夜深人静,躺在松软得让他不习惯的床上时,他才敢放纵自己沉入回忆的深渊。红砖墙,老槐树,劣质糖果的甜腻香气……还有林小雨。她折糖纸时专注的侧脸,她眼中那层化不开的忧郁,她抓住他手腕时那冰凉绝望的触感,她无声流下的泪水……每一次想起,都像有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他心脏上那道未曾愈合的伤疤。

他想写信。无数次。他偷偷攒下零花钱,买来信纸和邮票。灯光下,他提起笔,对着空白的信纸,却久久无法落下第一个字。

写什么?

“小雨,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有干净的房间,有吃不完的饭菜……”——这像炫耀,像背叛。

“小雨,对不起,那天我没能……”——这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

“等我长大,我一定……”——那早已被他自己亲手打破的誓言,还有资格再说吗?

更深的恐惧缠绕着他。福利院的地址他记得,可林小雨还在那里吗?老周会不会已经把她领养信息给了别人?或者,她会不会……根本不想再收到他的任何消息?那个夏日午后她眼中碎裂的光芒,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他的记忆里。他害怕,害怕寄出的信石沉大海,更害怕收到一封写着“查无此人”的退信,那将彻底宣判他背叛的死刑。

懦弱和愧疚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让他每一次提起的笔都沉重得无法落下。那些写满思念和忏悔的草稿,最终都被他揉成一团,在夜深人静时,丢进马桶冲走,仿佛这样就能冲掉那段不堪的过往和那个被他抛弃的名字。

时间在表面的平静下汹涌流逝。高中,大学,他像一颗被设定好轨道的卫星,沿着“陈先生陈太太”规划好的路径运行:重点高中,名牌大学,热门的金融专业。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一个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的“陈默”。他交朋友,参加社团,努力扮演一个融入环境的正常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个破旧的饼干铁盒从未消失,里面装着彩色的糖纸门洞,装着一个叫林小雨的女孩眼中沉静的忧郁,也装着他自己无法洗刷的懦弱和罪孽。他学会了用麻木来对抗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愧疚。只是,在某个毫无防备的瞬间——比如看到街角一个穿着旧裙子的女孩背影,比如闻到一丝劣质糖果的甜香,比如在深夜被一个关于冰冷手腕和破碎泪光的噩梦惊醒——那麻木的硬壳便会猝然碎裂,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毕业了,成绩优异,顺理成章地进入一家知名的日资银行。优渥的薪水,体面的职位,出入东京繁华的写字楼。养父母很满意,觉得他“终于出息了”。他搬进了涩谷区租金不菲的高级公寓,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说着流利的日语,在觥筹交错间应对自如。他拥有了当年在福利院槐树下连想象都不敢想象的一切。他买得起无数张飞往世界各地的机票。

可唯独那张飞往“慈心”、飞往林小雨身边的机票,他始终没有勇气购买。那个被他遗弃在红砖墙内的女孩,成了他繁华都市生活背后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带着血色的黑洞。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看似光鲜的空壳,用忙碌和物质来填充,却永远无法摆脱那个雨夜里,挣脱一只冰凉小手时,灵魂深处发出的、绝望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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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顺着便利店塑料雨棚的边缘不断滴落,在陈默脚边汇聚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他像一尊被雨水浸透的石像,僵硬地贴在墙壁上,目光死死锁在玻璃窗倒影中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灵魂深处那道陈旧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和一种近乎眩晕的恐慌。

是她!一定是她!那双眼睛,即使隔着模糊的玻璃、雨幕和二十年的漫长时光,他也能一眼认出那里面沉淀的、独一无二的忧郁!像沉静的湖底,永远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薄雾。

便利店里劣质音响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着那首《幸福之门》,此刻听起来却像是对他无情的嘲讽:“……一起逃走吧不会再有忧虑,那扇幸福之门我们说好一起都去……”每一个音符都像鞭子,狠狠抽打在他因背叛而麻木的神经上。

不能再逃了!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劈开了他二十年来用懦弱和麻木筑起的高墙。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直起身,不顾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头发和肩膀昂贵的西装面料,像个失控的、笨拙的提线木偶,跌跌撞撞地冲下便利店台阶,冲进了密集的雨幕中。

雨水立刻模糊了他的视线。涩谷十字路口巨大的电子屏广告牌在雨水中扭曲变形,红绿灯的光晕晕开一片。他踉跄着穿过湿漉漉的街道,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公交站台上,几个避雨的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他全然不顾,眼睛只死死盯着灯箱广告牌前那个白色的身影。

越来越近。她似乎被雨声和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惊扰,纤细的肩头微微瑟缩了一下。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雨水顺着她乌黑的发梢滑落,滴在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上。那双眼睛,比他记忆中更加深邃,墨色的瞳仁里,那层与生俱来的忧郁沉淀得更加浓郁,如同化不开的千年寒潭。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褪去了少女的圆润,勾勒出清瘦的轮廓,下颌的线条显得有些倔强的冷硬。那件单薄的白裙子在东京深秋的冷雨里,让她看起来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叶子。

她的目光落在陈默脸上。没有惊愕,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平静,和那浓得化不开的忧郁。仿佛她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在漫长的等待中,连情绪都已被时光耗尽。

陈默在她平静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二十年的光阴,养父母提供的优渥生活在他身上刻下的所有体面印记——合身的西装,考究的手表,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他感觉自己瞬间被打回了原形,变回了那个十二岁夏天,在福利院破旧房间里,低着头挣脱她冰凉小手的、懦弱而狼狈的男孩。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停在她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冰冷的雨幕。便利店的歌声穿透雨声,固执地飘来:“……那扇幸福之门我们说好一起都去……”

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撞击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积攒了二十年的愧疚、悔恨、思念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乞求,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他的理智。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试了几次,才终于从干涩撕裂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不堪的音节。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冰冷的雨水中砸落:

“小雨……” 他看着她沉静如水的墨色眼眸,巨大的痛苦让他的声音变了调,带着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这次……换你……带我逃……好不好?”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地上,溅起微小的水花。世界仿佛只剩下雨声、便利店的歌声,和他那句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林小雨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淋湿的白玉雕像。她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他写满痛苦和哀求的脸上,那双墨色的眼睛里,深沉的忧郁像寒潭般寂静无波。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凝固了漫长的一瞬。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微微侧过头,视线越过陈默湿透的肩膀,重新落回灯箱广告牌上那片辽阔的、纯净的雪原。尖顶的木屋覆盖着厚厚的糖霜般的白雪,湛蓝的天空仿佛能洗涤一切尘埃。

她没有看他,只是抬起手,用纤细的、被雨水打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海报上那片纯净的白色世界。指尖在印着“札幌”字样的地方停留了一瞬。

依旧没有言语。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委屈的泪水,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点头或摇头。只有那根指向北海道的、湿漉漉的手指,和一个无声的邀约,或者说,一个无声的审判。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凉的手攥紧了,又猛地松开。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虚脱的狂喜同时冲击着他,让他眼眶灼热。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液体从他脸上滑落。

“好!好!我去买票!现在就去!”他的声音哽咽,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激动,手忙脚乱地去掏口袋里的手机,屏幕被雨水打湿,指纹解锁几次都失败,动作狼狈不堪。

林小雨终于将目光从海报上收回,重新落在他慌乱的动作上。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像是寒冰深处悄然融化的一滴水。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涩谷十字路口的喧嚣被雨幕隔绝,显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那首《幸福之门》的旋律,固执地穿透雨声,萦绕在两人之间这方被雨水浸透的、沉默而汹涌的小小天地里:“……不管世界多大也不会再把她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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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幌新千岁机场的落地玻璃窗外,天色是一种清透的灰蓝。细小的雪粒,不再是东京冰冷的雨,而是轻盈的、如同精灵般无声地飘落,温柔地覆盖着停机坪、远处低矮的建筑和更远方起伏的、被染上淡灰色调的群山。空气清冽、干净,带着一种独特的、冰雪的气息,深深吸入肺腑,仿佛能涤荡掉所有来自都市的尘埃和疲惫。

陈默推着两个人的行李箱,脚步有些虚浮地跟在林小雨身后半步的距离。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穿着那件在东京显得单薄、在此刻雪国背景下却莫名和谐的白裙子,外面套了一件他临时在机场商店买的厚实羽绒服,显得有些臃肿,却依然带着一种脆弱的孤独感。她走得不快,目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静静地看着外面飘飞的初雪,侧脸沉静,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沉默,从踏上飞机开始,就一直持续着。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或者望着舷窗外翻涌的云海,留给陈默的只有一个安静的、带着疏离感的侧影。他无数次鼓起勇气想开口,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想倾诉这二十年积压的愧疚和寻找,但每一次话到嘴边,迎上她眼底那片沉静的忧郁,就像被无形的冰墙挡住,最终只能化作喉间的苦涩,默默咽下。

机场广播用日文和英文交替播报着航班信息,声音在空旷的接机大厅回荡。他们随着人流走向出口。来接他们的民宿老板是个微胖的日本大叔,举着写有陈默姓氏的牌子,脸上洋溢着北海道特有的热情笑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大声招呼:“陈桑?欢迎!欢迎来到北海道!车子在外面!”

大叔开着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七座商务车,暖气开得很足。车子驶离机场,开上通往小樽方向的公路。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开阔。道路两旁是覆盖着薄雪的田野,远处是连绵的、线条柔和的山丘,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宁静、淡泊的灰白色调里。偶尔能看到几栋尖顶的木屋点缀在雪原上,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烟囱里冒出袅袅的白烟,确实像极了童话里的姜饼屋,只是色调更加清冷。

“两位是第一次来北海道吧?”大叔热情地试图活跃气氛,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沉默的两人,“这个季节来,能看到初雪,很漂亮!再晚些时候,雪就厚得可以滑雪了!我们民宿就在小樽运河边上,风景一级棒!晚上点起灯来,浪漫得很!”

“嗯,第一次来。”陈默勉强应了一声,目光却始终无法从林小雨身上移开。她侧着头,一直望着窗外飞逝的雪景,仿佛大叔的热情介绍和窗外的美景都与她无关。她的侧脸在车窗外灰白光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静谧,也格外遥远。

大叔似乎也察觉到了后座气氛的微妙,识趣地不再多话,打开了车载音响。一首舒缓的日本民谣流淌出来,更衬得车厢内的沉默愈发厚重。

陈默的心像是被这沉默不断挤压着。他看着林小雨映在车窗上的模糊倒影,那双墨色的眼睛依旧沉静地望着远方。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冰冷的空气也无法冷却他心头的灼热和翻涌的千言万语。

“小雨……”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声音干涩地打破了沉寂,“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问完这句,他就后悔了。这问题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残忍。他有什么资格问?

林小雨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沉默在狭小的车厢里蔓延,只有引擎的嗡鸣和民谣的低吟。就在陈默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但那否认的姿态,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在陈默的心上。

“我……我找过你……”陈默急切地补充,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后来……大概是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我偷偷回过‘慈心’……”那段记忆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涌上来。

他刚上大学不久,终于攒够了一点路费和勇气。他瞒着养父母,坐了很久的火车,又换乘颠簸的汽车,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那个南方小城。然而,那片熟悉的区域早已面目全非。曾经的红砖墙和爬满爬山虎的“慈心福利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新建的商品房小区,光鲜亮丽,毫无过去的痕迹。

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附近打听,问遍了看上去年纪稍长的街坊和小店老板。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哦,“慈心”啊,早拆了好多年啦!听说后来搬到城东郊区去了?具体在哪不清楚……好像……好像搬过去没多久还失过火?烧得挺厉害……里面的孩子?那就不知道了,都过去那么久了……

“失火”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陈默魂飞魄散。他疯了一样跑到城东郊区,在一片荒凉破败的厂区和村落边缘徒劳地寻找,只看到几栋更加破败、显然废弃已久的疑似旧厂房建筑,黑黢黢的窗口像空洞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这个迟来的闯入者。没有福利院的牌子,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去向。一场大火,似乎将“慈心”和里面所有的人和事,都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连同那个叫林小雨的女孩。

“我……我找不到……”陈默的声音哽咽,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让他几乎说不下去,“我以为……我以为……” 他以为她或许已经不在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了他无数个夜晚。他找不到她,也失去了所有赎罪的途径。那场大火,烧毁的不仅是福利院的残骸,似乎也彻底焚毁了他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他只能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都市的繁华与麻木里,用日复一日的忙碌来麻痹那颗被愧疚和绝望蛀空的心。

林小雨依旧沉默着。她缓缓地、缓缓地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手指纤细,骨节微微凸起。良久,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如同叹息般,在车厢里响起,几乎被引擎声和音乐淹没:

“那场火……烧掉了……很多东西。”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她没有说“我逃出来了”,也没有说“我过得不好”,只是陈述了一个冰冷的事实——很多东西,在那场火里,化为了灰烬。

陈默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看着林小雨低垂的侧脸和交握的双手,那平静之下深藏的创伤和失去,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绝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一句“对不起”卡在喉咙里,重逾千斤。

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车窗外,细密的雪,无声地、执着地落下,覆盖着这片陌生的、纯净的、却也无法温暖两颗伤痕累累灵魂的雪国大地。道路向前延伸,指向那个叫“小樽”的地方,指向那间运河边的民宿,指向一个不知是救赎还是更深沉审判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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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宿“雪灯”坐落在小樽运河略微僻静的一隅,是一栋有着深棕色木质外墙和陡峭灰色屋顶的两层小楼,典型的北海道风格。门前挂着一盏古朴的玻璃煤油灯造型的灯,在渐浓的暮色和飘飞的细雪中散发着温暖的橙黄色光晕。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木头清香、烘焙点心的甜香和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板娘是一位笑容温婉的阿姨,穿着素雅的毛衣,热情地迎上来,用带着北海道腔调的日语和不太流利的英语招呼着。玄关处铺着厚实的毛毡垫子,陈默和林小雨换下被雪水微微打湿的鞋子。

“房间在二楼,很安静,能看到运河的景色哦。”老板娘引着他们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晚饭是七点,在一楼的餐厅。今天有新鲜的鲑鱼和热腾腾的汤豆腐!”

他们的房间是相邻的两间。陈默帮林小雨把行李箱推进她的房间。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极其温馨舒适。原木色的地板,米白色的墙壁,一张铺着厚厚鹅绒被的榻榻米床正对着窗户。窗外,小樽运河平静的水面倒映着两岸渐次亮起的昏黄灯火,细雪无声地飘落在水面和岸边覆盖着积雪的石阶上,像一幅静谧的浮世绘。

“谢谢。”林小雨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很轻,没什么起伏。她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景色,留给陈默一个单薄的背影。

“不……不用谢。”陈默局促地应着,感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你……你先休息一下?晚饭的时候……我叫你?”

林小雨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陈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回到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房间,他背靠着冰冷的木门,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新雪和木头的气息,清冷而洁净,却无法平息他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愧疚、心疼、一种失而复得却又近在咫尺的疏离感,还有一丝隐隐的、对未来的茫然,像无数条丝线缠绕着他。

晚饭时间,餐厅里已经坐了几位其他客人,低声交谈着。长条形的原木餐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煎得金黄的鲑鱼排,奶白色的汤豆腐在陶锅里咕嘟作响,新鲜的蔬菜沙拉,还有一小碟一小碟精致的腌菜。老板娘热情地招呼大家用餐。

陈默和林小雨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吃得很少,动作很慢,几乎只夹了几块豆腐和一点蔬菜,鲑鱼碰都没碰。她依旧沉默着,目光低垂,仿佛周围温暖的食物香气和客人们轻微的谈笑声都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老板娘端着一壶热腾腾的麦茶过来,目光落在林小雨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和几乎没动的食物上,带着关切:“这位小姐,是不是不太舒服?饭菜不合口味吗?要不要我帮你热个牛奶?”

林小雨抬起头,对着老板娘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苍白而虚弱,如同窗外不堪重负的雪花,还未成形便消散了。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可能有点累了,也……有点冷。”陈默连忙解释,心头揪紧,“谢谢您。”

老板娘理解地点点头:“北海道初冬的寒气是有点厉害,特别是刚来的客人。晚上泡泡温泉最解乏了!我们后院有个小的露天风吕,虽然不大,但很私密,对着小花园,雪天里泡着看雪,很舒服的!水是一直流动的天然温泉水,温度正好。”她热情地推荐着。

陈默看向林小雨,带着询问。林小雨的目光似乎波动了一下,她看着窗外夜色中飘飞的雪花,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后院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露天温泉池,用天然的石头围砌而成。池水氤氲着白色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腾。池子不大,但很私密,四周用竹篱笆围了起来,篱笆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角落里几株耐寒的灌木枝条上也挂着晶莹的雪粒。暮色四合,细小的雪片在温泉池上方昏黄的灯光照射下,如同纷飞的碎玉,无声地落入蒸腾的热气中,瞬间消失不见。

陈默靠在池边温暖的石头壁上,滚烫的泉水包裹着身体,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松弛感。水汽氤氲,模糊了视线。他仰起头,看着细密的雪花穿过灯光,穿过蒸腾的白雾,飘落下来。四周极其安静,只有水流细微的涌动声和雪花簌簌飘落的微响。

竹篱笆另一侧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水声。林小雨就在一篱之隔的旁边。虽然看不到,但那微弱的水声提醒着她的存在。二十年的分离,无数的思念、愧疚、寻找和绝望,在这一刻,在这片温暖的泉水和飘落的雪花中,被奇异地拉近了距离。隔着一道稀疏的竹篱,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小雨……”陈默的声音在氤氲的水汽中响起,带着一种被温泉浸润过的沙哑和一种沉淀了许久的疲惫,“能……再见到你……真好。”这句话发自肺腑,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庆幸。庆幸她还活着,庆幸命运终究没有彻底斩断这根线,给了他一次卑微的、或许也是最后的机会,站在离她如此之近的地方。

竹篱笆的另一侧,水声似乎停顿了一下。只有雪花依旧不知疲倦地飘落,落入泉水,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嗞”声。沉默在温暖的雾气中蔓延。

就在陈默以为她不会回应,心一点点沉下去时,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穿透了水汽和竹篱的缝隙,如同雪花飘落般轻柔地传来:

“那首歌……”林小雨的声音很轻,带着水汽浸润过的湿润感,依旧平静,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在东京……便利店里……放的……”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他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

“嗯。”他应了一声,屏住呼吸。

“我……后来也听过。”林小雨的声音很慢,像是在回忆一个极其久远、褪了色的片段,“在……不同的地方。车站,小店……广播里……每次听到……”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陈默以为她已经说完了。温泉的热度似乎也无法驱散此刻等待带来的紧张和寒意。

“……都像……钥匙。”她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清晰地落在陈默的耳中,“在……转动……那扇……我以为……再也打不开的……门。”

钥匙……转动……门……

这几个简单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默心底轰然炸响!他猛地睁大眼睛,氤氲的水汽也无法阻挡他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震动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心脏在滚烫的泉水中疯狂地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冲击着耳膜。

她说……钥匙!她在说那首歌像钥匙!在转动那扇门!她说的……是他们童年时,她一遍遍用糖纸折出的、通往幸福的门!她并没有彻底遗忘!那扇门,在经历了福利院的变迁、那场可怕的大火、二十年的分离和苦难之后,在她心里,竟然还存在着!那首在东京雨夜便利店偶然响起的歌,竟然成了唤醒这扇尘封之门的钥匙!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默。他几乎无法思考,只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灵魂深处那道旧伤,带来尖锐的痛楚,却又混合着一种近乎新生的灼热。

“小雨……”他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涌出,混入温暖的泉水中,“我……”

他想说对不起,想说谢谢,想说千言万语,却发现自己哽咽得无法成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无声的泪水,在温泉水汽的掩护下,汹涌而出。他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温热的泉水和冰冷的泪水在脸上肆意交融。

竹篱笆的另一侧,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细微的水流声,和雪花落入泉水时那几乎听不见的、温柔的“嗞”声,如同最轻缓的背景音。

许久,许久。当陈默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他听到林小雨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后终于找到一处可以歇脚的旅人。

“陈默……”

她叫了他的全名。不是小时候的“默哥”,也不是成年后的疏离。只是一个简单的全名。

“明天……”她的声音很轻,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带我去看……真正的雪……好吗?”

真正的雪。不是福利院图画书上想象的雪,不是东京便利店海报上印刷的雪,而是这片土地上,纯净的、覆盖一切的、能埋葬过去也能孕育新生的雪。

陈默用力地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喉头哽咽得发疼,只能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好!”

这一个“好”字,重逾千斤,是他二十年来,唯一一次,没有犹豫,没有退缩,用尽全部生命力量做出的承诺。

温泉的热气依旧氤氲,雪花无声飘落。隔着一道竹篱笆,两颗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北海道的初雪之夜,第一次,朝着同一个方向,小心翼翼地、无比艰难地,迈出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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