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拍卖会上遇见江临,他看我的眼神像鉴赏稀世瓷器。
>“做我女朋友吧。”他递来名片时,指腹划过我掌心。
>可约会后他总在忙,微信回得越来越慢。
>直到我登录他遗忘的手机,发现微博小号关注了上千个辣妹博主。
>每条动态下都有他暧昧留言:“宝贝穿红色最美。”
>而昨天,他刚送我一条红裙:“只为你量身定制。”
>他生日宴,我穿着红裙赴约。
>别墅里站着十几个女孩,每人身上都摇曳着不同款式的红裙。
>管家递来礼盒:“江先生说,这是给089号藏品的回礼。”
>盒子里躺着他送我的红裙,标签写着——No.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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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槌落下时,那声沉闷的“咚”穿透了佳士得拍卖厅过分讲究的寂静,像一颗小石子砸进凝滞的深潭,涟漪直撞上我的心口。一件晚清粉彩百蝶瓶,落槌价高得令人咋舌,数字在我脑中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周围那些刻意压低的、带着各种意味的议论声。我只是跟着导师来开眼的穷学生,这满室浮华的金碧辉煌和举重若轻的财富游戏,遥远得像另一个宇宙的蜃景。
导师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点提点后辈的意味:“苏晚,看那边,江临。”他的目光朝前排某个方向示意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循着望去。
前排不远,一个男人正微微侧首,与身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藏家低声交谈。水晶吊灯倾泻而下的光仿佛格外偏爱他,流淌过利落分明的下颌线,映亮他深邃的眼窝,连那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也泛着昂贵而内敛的光泽。他嘴角噙着一点笑意,姿态松弛,却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气度。他是江临,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这个圈子里某种令人仰望的传奇——显赫家世,年轻有为,以及深不见底的艺术品收藏。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忽然抬起了眼。
没有任何预兆,那道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毫无遮挡地落在我身上。不是随意的一瞥,是审视,是鉴赏,带着一种近乎实质性的穿透力,像博物馆里专业的探灯,缓慢而仔细地扫过一件刚刚出土、尚沾着泥土的瓷器。我的呼吸骤然一窒,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捏住了廉价的棉布裙边。那一刻,我仿佛成了拍卖台上待价而沽的物件,被他眼里的光一寸寸地丈量着价值。那目光里有好奇,有评估,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唯独没有陌生人的距离感。时间被拉得很长,又仿佛只是一瞬。
直到他身边的老人说了句什么,他才从容地收回视线,重新投入交谈。那令人无所遁形的压力瞬间撤去,我才发现自己后背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拍卖会结束,人群像退潮般涌向出口。我刻意放慢了脚步,混在人群边缘,低着头,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我浑身不自在的地方。空气里还残留着香槟、昂贵香水以及拍卖纸特有的油墨气味,混杂成一种属于金钱和欲望的独特气息。
“苏晚?”
低沉的男声自身后响起,像大提琴的低音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我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脸颊。转过身,江临就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礼貌而疏离。
“江先生。”我的声音有点干涩。
他微微颔首,目光再次停留在我脸上,带着那种令人心悸的专注:“刚才在场上,就觉得你气质很特别。”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等待我的反应,“像一件……未经雕琢的璞玉。”这个比喻让我指尖微微发凉,却又奇异地升起一丝隐秘的、被特别关注的虚荣。
他修长的手指探入西装内袋,取出一张质地精良、触感冰凉的名片。象牙白的卡纸上,只有他的名字“江临”和一串简洁的数字,再无其他信息。名片递过来时,他的指腹极其自然地、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地,轻轻擦过我的掌心。那一点温热而干燥的触感,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我全身的神经末梢。
“做我女朋友吧。”他的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提议,而答案早已注定。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周遭鼎沸的人声、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脆响,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世界骤然缩小到只剩下他递来的那张名片,以及他指腹残留在我掌心那一点灼人的温度。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脸颊烫得惊人,心跳在耳膜里擂鼓。太突兀,太不真实,像一场精心设计却又荒谬绝伦的幻梦。他是云端之上的江临,我是泥泞里挣扎的苏晚,这巨大的鸿沟让他的“提议”本身就显得轻佻而危险。理智在尖叫着危险,可某种隐秘的、被如此人物垂青的虚荣和悸动,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那里面似乎盛着一点耐心,一点探究,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属于猎手等待猎物落网的兴味。鬼使神差地,我的指尖动了动,接过了那张名片。冰凉的卡片边缘硌着掌心,那点被他擦过的皮肤却依旧滚烫。
“好。”我的声音轻得几乎被周围的嘈杂吞没,像一片羽毛飘落尘埃。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那笑容依旧迷人,却仿佛在确认某种既定的轨迹。“等我电话。”留下这句话,他转身,挺拔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前方衣着光鲜的人流之中,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名片,像捏着一个烫手又充满诱惑的潘多拉魔盒。四周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带着冰冷的现实感。
最初的眩晕感褪去后,日子并未立刻铺满想象中的玫瑰色。江临的电话是在三天后打来的,时间选得巧妙,刚好卡在“欲擒故纵”和“显得过分急切”之间的微妙缝隙。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悦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苏晚?晚上有空吗?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城市另一头一家需要提前三个月预约、连门牌都极其隐蔽的日料亭。穿着和服的侍者无声地穿行在回廊之间,每一步都轻得像踩在云端。包厢里只有我们两人,灯光被调得幽暗暧昧。他坐在我对面,隔着精巧的食案,话题并不热烈,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引导到我感兴趣的方面,关于艺术,关于拍卖会上的见闻,甚至是我导师正在研究的冷门课题。他偶尔抛出一个精妙的见解,或者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属于顶级收藏圈的小轶闻,总能轻易地点亮我的眼睛。他说话时,目光会专注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像温润的玉,带着欣赏和鼓励,让我不自觉地将那些关于阶层差距的忐忑暂时抛诸脑后。
“你很特别,苏晚。”用餐接近尾声时,他放下小巧的酒杯,金黄的清酒在杯底微微晃动,映着他专注的眼神,“和那些……不太一样。”他语焉不详,但“不一样”三个字,和他此刻的神情,像一簇小小的火苗,点燃了我心底深处那点被选中的、隐秘的骄傲。
那晚,他绅士地将我送到学校附近。车子停在离宿舍楼还有一段距离的林荫道旁,熄了火。车内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和一丝清酒的余韵。他倾身过来,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从容。我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跳如擂鼓。他的吻落下来,起初只是试探般的轻触,像羽毛拂过唇瓣,带着清酒的微醺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凉意。就在我几乎要沉溺于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时,他却适时地退开了,指腹极其自然地擦过我的唇角,仿佛只是拂去一点不存在的痕迹。眼神依旧深邃,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晚安,苏晚。”他替我打开车门,声音温柔。
“晚安。”我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脚踩在微凉的地面上,唇上那点微凉的触感和车内雪松的冷香却久久不散,像烙印一样。
这成了我们交往模式的序章。他确实会联系我,约会的地点无一例外地彰显着他的品味和财力——俯瞰全城的旋转餐厅、只对会员开放的私人画廊开幕酒会、需要乘坐游艇才能抵达的临水别院。每一次见面,他都表现得无可挑剔,体贴入微,话题永远围绕着我的兴趣展开,仿佛我是他世界绝对的中心。他送我的礼物不算频繁,却件件击中我的喜好:一本我提过一嘴的绝版艺术图录,一支设计简约却价格不菲的钢笔,还有一条……颜色浓郁如鸽血的红裙。
“那天在拍卖行,你站在光里,”他将装着红裙的礼盒推到我面前,丝绒盒子触手生凉,他的眼神却带着一种温热的专注,“我就想,只有这样的红色,才配得上你。”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盒子上光滑的丝带,“只为你量身定制。”那低沉的嗓音像羽毛搔刮着耳膜,轻易地将我淹没在一种被珍视的甜蜜错觉里。
然而,这甜蜜的间隙里,冰冷的空洞感正悄然蔓延。约会结束后的时间,像是投入深海的石子,再也激不起任何回音。最初的那份“等我电话”的笃定,在一次次主动拨过去却石沉大海的经历里,变得摇摇欲坠。
“在忙,晚点说。”这是他最常用的回复模板,简短得像冰冷的公文。那“晚点”往往无限期地延长,直到下一次他心血来潮地出现。
“有个重要的藏家会议,走不开。”某次我提前一周约他周末去看一个我很期待的新锐艺术家展览,他这样回复。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歉意。失落像潮水般漫上来,我抱着手机,看着那句孤零零的回复,窗外是难得的灿烂阳光,心里却一片阴霾。那天下午,我独自去了展览,站在一幅色彩奔放的画作前,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大学室友周薇发来的朋友圈截图。
图片是在一个灯光迷离的酒吧,背景音乐似乎要破屏而出。照片中心,江临穿着休闲衬衫,袖子随意挽起,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正侧头和旁边一个妆容精致、穿着闪亮吊带裙的长发女孩谈笑风生。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和与我在一起时那种温文尔雅的微笑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放松的、甚至有点玩世不恭的肆意。照片下方,周薇的配字像一根针扎进眼里:【偶遇大佬!真人气场绝了!旁边美女也好养眼!】
时间是晚上八点零七分。而他回复我“会议走不开”的微信,停留在下午四点二十五分。手机屏幕的光冷冷地映着我瞬间褪去血色的脸。展览馆里那些喧嚣的色彩和人群仿佛瞬间虚化、远去,只剩下照片上江临那张带着陌生笑容的脸,和他旁边女孩明媚的侧影。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交织着冲上头顶,指尖因为用力捏紧手机而微微发麻。我几乎是颤抖着手指点开他的微信头像,敲下一行字:“会议开完了?在酒吧放松?”
点击发送。然后,就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却始终没有跳出那个熟悉的备注名。直到展览结束,我随着人流走出美术馆,被黄昏的风吹得一个激灵,手机才终于微弱地震动了一下。
“刚结束,累坏了。下次补偿你,乖。”后面附带一个拥抱的表情。
疲惫?累坏了?我看着照片里他神采奕奕、与美女谈笑风生的样子,再看看屏幕上这行轻飘飘、甚至带着点敷衍哄骗意味的文字,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谎言。如此拙劣,却又如此理直气壮。他甚至懒得去编一个更圆的谎言,仿佛笃定了我会接受,会“乖”。那点被“量身定制”红裙堆砌起来的、脆弱的甜蜜城堡,在这一刻轰然倒塌,露出底下冰冷丑陋的基石。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可能真的只是他众多“收藏品”中,一件需要时把玩、不需要时便束之高阁的物件。那个拥抱的表情,此刻看来,充满了冰冷的嘲讽。
怀疑一旦破土,便带着毒刺般疯长。过往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用“他很忙”来麻痹自己的细节,此刻争先恐后地涌回脑海,带着尖锐的棱角,切割着残存的幻想。他接电话时偶尔流露出的不耐和快速结束语;他朋友圈永远只有风景和艺术品,干净得近乎虚假;还有那条他口中“只为我定制”的红裙,标签上那个不起眼的、被我忽略的英文缩写“c.L. collection”……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沉闷的钝痛。
周末,他难得主动约我去他市中心的高级公寓,理由是“新到了一批画册,你可能会喜欢”。地点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宣告。我站在那扇厚重的、需要指纹识别的金属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按响了门铃。门开了,他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头发微湿,像是刚洗过澡,身上带着清爽的须后水味道,笑容温和:“来了?快进来。”
公寓内部是典型的极简主义风格,线条冷硬,色调以黑白灰为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观。昂贵的设计师家具和角落里随意摆放的、价值不菲的雕塑品,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财富和品味。他引我到客厅沙发坐下,茶几上果然摊开着几本厚重的艺术画册。
“你先看看,我去书房回个邮件,很快。”他递给我一杯水,玻璃杯壁沁着冰凉的水珠,然后转身走向书房。
我机械地拿起画册,视线却无法聚焦在那些绚丽的图片上。耳朵捕捉着书房门关上的轻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客厅里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那杯水握在手里,冰得指尖发麻。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他的手机。那个从不离身、藏着所有秘密的黑色方匣子。
它此刻就躺在沙发另一端的扶手上,屏幕朝下,像一个沉默的邀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理智在尖叫着警告,但一股更强大、更绝望的力量驱使着我。我放下水杯,冰凉的杯底在玻璃茶几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我屏住呼吸,像做贼一样,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时,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迅速拿起,翻过来。屏幕需要密码。
我的生日?这个念头荒谬又带着一丝自虐般的希望。我输入自己的生日数字——xxxx。
屏幕解锁的瞬间,那微弱的亮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没有停顿,手指像有自己的意志,直接点开了那个熟悉的蓝色图标——微博。
登录的不是他那个只有几十个关注、内容全是艺术资讯和财经新闻的大号。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Id,一串毫无意义的字母和数字组合。而下面显示的关注人数,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1237。
我的指尖冰凉,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麻木,点开了那个“关注”列表。
滚动。再滚动。屏幕向下滑动,仿佛没有尽头。清一色的,全是年轻漂亮的女孩。美妆博主、穿搭达人、旅游网红、纯欲风主播……头像千姿百态,或甜美,或性感,或清纯,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都足够“惹火”,足够符合某种男性凝视下的标准。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头像,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小刀,在我心上缓慢地切割。
退出关注列表,点进他的微博主页。内容不多,大多是转发那些女孩的动态。我点开评论,一条条看下去。
在一个穿着紧身红裙、身材火辣的模特最新发布的照片下,他留言:【红色衬你,美得惊心动魄。】时间,是昨天下午。而昨天傍晚,他还在微信上跟我抱怨一个跨洋视频会议开得他头昏脑涨。
在另一个海边度假、比基尼外罩红色薄纱的博主动态下,他评论:【海风里的红玫瑰,想摘。】配着一个暧昧的眨眼表情。时间,是上周我们约好去看电影,他却临时“被老爷子叫去香港处理急事”的那天。
再往前翻,类似的评论比比皆是。对象不同,赞美的话语却大同小异,核心永远围绕着“红色”和“美”。而几乎每一条下面,都有那个女孩或娇嗔或欣喜的回应。她们叫他“临哥”,叫他“亲爱的”,语气亲昵熟稔。
世界在我眼前扭曲、崩塌。公寓里恒温的空调吹出的风,此刻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穿透皮肤,冻僵了骨头。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手脚冰冷麻木。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窗外城市的喧嚣。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些滚烫刺眼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焦黑的印记。
【宝贝穿红色最美。】——这句被他复制粘贴般送给无数女孩的话,昨天还冠冕堂皇地包装成对我独一无二的赞美,系在那条“只为我定制”的红裙上。
“咔哒。”
书房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瞬间劈碎了我呆滞的麻木。全身的血液猛地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狠狠扣回沙发扶手上那个原本的位置。动作仓促得近乎狼狈,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束缚。
江临推门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处理完公事后的轻松,边走边随意地整理着衬衫袖口。“看得怎么样?”他的目光扫过我,很自然地落在我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间隔里,什么龌龊都未曾发生。
那笑容,曾经让我觉得如沐春风,此刻却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每一个弧度都透出虚伪的冰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汹涌而上,我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呕吐的冲动。喉咙发紧,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强迫自己牵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回应,脸部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只扯出一个极其难看、可能比哭还扭曲的弧度。
“还……还好。”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他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的视线越过我,落在我放在沙发扶手上、因为用力紧握而指节泛白的手,然后很自然地伸手拿起了他自己的手机,看也没看就揣进了裤袋。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无谓。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得如同在谈论天气,“下周五我生日,在南山那边的别墅。穿那条红裙来,嗯?”他走过来,俯身,带着清冽须后水味道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声音压得低沉,带着一丝蛊惑的磁性,“我想看你穿它的样子,一定……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他的指尖,习惯性地想要拂过我垂落颊边的发丝。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我猛地侧过头,避开了。动作突兀而僵硬。
他的手顿在半空中,指尖距离我的脸颊只有几厘米。空气瞬间凝固了。他眼底那点温和的笑意倏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快的、如同寒冰乍裂般的审视。那目光锐利冰冷,带着一丝被打扰了掌控节奏的不悦,直直地刺向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灵魂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抗拒和……洞察。
那眼神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自己惊惧之下的错觉。下一秒,那点不悦便如同水纹般消失无踪,他又恢复成那个风度翩翩的江临。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插回裤袋,嘴角甚至重新挂上了一丝浅淡的、无懈可击的弧度。
“怎么了?不舒服?”他问,语气里恰到好处地掺入了一丝关切。
“没……没有。”我垂下眼,避开他深不见底的视线,声音依旧干涩,“可能……昨晚没睡好。”拙劣的借口。
“那早点回去休息。”他点点头,语气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生日宴,别迟到。”
走出那栋冰冷豪华的公寓大楼,夏夜微热的风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驱散我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江临最后那个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针,深深扎进我的神经里。那不是关心,是警告,是确认猎物是否脱离掌控的冰冷审视。他知道了。或者至少,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反常。那条他指定的红裙,此刻不再是甜蜜的礼物,更像一张华丽的催命符,一个我必须踏入的、精心布置的陷阱。
下周五。南山别墅。
时间像个冷酷的刽子手,无论我如何抗拒,那一天终究是来了。傍晚,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我站在狭小宿舍的穿衣镜前,镜子里的人影苍白得像褪了色的纸。身上是那条价值不菲的红裙,浓郁如血的色泽,精妙的剪裁完美贴合着身体曲线,衬得肌肤胜雪。这曾被他誉为“只为我量身定制”的颜色,此刻却像一层黏腻的血浆裹在身上,沉甸甸的,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镜中人的眼神空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冰冷的火焰。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裙摆光滑的布料,触感冰凉。手机在梳妆台上震动了一下,是江临发来的消息,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和一个地址:【等你。】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温情。冰冷的命令。
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也无法冷却胸中翻腾的岩浆。我拿起桌上那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黑色塑胶方块——一个微型录音笔,是周薇帮我弄来的。开启,确认红灯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然后把它小心地藏进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的手拿包夹层里。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塑料外壳时,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拿起包,转身。
推开门,走进外面闷热的夏夜。奔赴一场结局早已注定的审判。
出租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窗外的城市灯火逐渐缩小、模糊,最终被浓密的树影取代。南山别墅区隐匿在葱郁的山林之中,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路灯点缀着寂静。车子最终停在一扇巨大的、雕花繁复的黑色铁艺大门前。门内,是灯火通明,隐约传来音乐和人声笑语。
付钱下车,高跟鞋踩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声响。别墅厚重的橡木门虚掩着,里面流淌出的暖光、音乐和欢声笑语,像另一个世界的喧嚣,与我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管家早已等候在门厅,穿着笔挺的黑色制服,脸上是训练有素的、毫无波澜的恭敬。看到我,他微微躬身,一丝不苟:“苏小姐,这边请。江先生吩咐过了。”
他引着我穿过宽敞奢华、摆满了艺术品和鲜花的门厅,走向别墅深处更开阔的空间。越往里走,音乐声和人声越清晰,空气里混杂着香槟、高级香水、雪茄和食物的甜腻气息。
管家在一扇高大的双开门前停下,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推开门。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耀得如同白昼。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西装革履的男士和妆容精致的女士们端着酒杯,低声谈笑,构成一幅上流社会司空见惯的浮世绘。
然而,就在这流光溢彩的画面中央,仿佛被聚光灯无形地圈定,站着十几个年轻女孩。
她们散落在大厅的不同位置,或独自倚着罗马柱,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姿态各异。但她们身上,都穿着裙子。
红色的裙子。
深红、酒红、玫红、绯红、橘红……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各种浓烈饱和的红,在璀璨的灯光下肆意燃烧,灼人眼目。吊带的、抹胸的、长袖的、露背的、长款的、短款的……款式各异,唯一不变的是那铺天盖地的红,以及穿在这些年轻、漂亮、身材窈窕的女孩们身上所散发出的、张扬的、带着侵略性的“惹火”气息。
我的脚步在门口钉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眼前是一片令人晕眩的血色汪洋。那条被我视为“独一无二”的红裙,此刻成了这血色海洋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那些女孩,她们脸上带着或矜持、或妩媚、或略带茫然的笑意,像橱窗里被精心摆放、等待被挑选的商品。
江临!那个名字在我心底无声地嘶吼,带着血腥味。他站在大厅的另一端,被几个人簇拥着,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正含笑说着什么。他似乎感应到了门口的注视,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影,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四目相对。
隔着整个喧嚣浮华的宴会厅,隔着那片刺目的、由不同女人构成的红,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惊讶,没有躲闪,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淡漠,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棋子的冷漠。那眼神,和在拍卖行初遇时鉴赏一件物品的眼神,何其相似!只是此刻,那评估的意味褪去,只剩下彻底的、冰冷的漠然。仿佛在说:看,你不过是其中之一。认清你的位置。
那目光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瞬间将最后一丝残存的、可笑的幻想彻底粉碎。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几乎站立不稳。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是此刻唯一能让我保持清醒、不至于当场崩溃的东西。
就在这时,那个引我进来的管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侧。他手里捧着一个包装异常精美、系着暗红色缎带的礼盒。盒子不大,但包装的材质和细节无不彰显着昂贵。
“苏小姐,”管家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读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日程安排,“江先生说,这是给089号藏品的回礼。请您收好。”他将礼盒递到我面前。
“089号……藏品?”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管家脸上依旧是那种刻板的恭敬,没有解释,只是重复:“是的,089号藏品。江先生吩咐的。”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礼盒缎面。接过来。很轻。轻得没有任何分量。像一颗被掏空了的心。
管家微微躬身,无声地退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宴会厅的入口处,像一个突兀闯入的异类,手里捧着那个扎眼的礼盒,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或好奇或探究或了然的视线。那些穿着红裙的女孩们,目光也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甚至带着点同病相怜的麻木。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再次投向江临的方向。他正举杯与旁人示意,嘴角噙着优雅从容的笑意,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一切,或者说,这一切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最后的审判,由自己执行。
我没有走向他。没有质问。没有哭喊。所有的愤怒、羞辱、心碎,在管家说出“089号藏品”的那一刻,在江临那彻底漠然的眼神里,被一种极致的冰冷所取代。那是一种燃烧到尽头、只剩下死灰般的决绝。
我抱着那个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礼盒,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那片刺目的红和喧嚣的浮华。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尖上。
走出别墅大门,山间清冷的夜风猛地灌过来,带着草木的湿气。别墅里温暖的光和乐声被厚重的门隔绝在身后,世界瞬间只剩下黑暗和寂静。只有门前巨大的欧式喷水池还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走到喷水池边。池水在幽暗的灯光下泛着粼粼的微光。
低头,手指有些颤抖,但异常坚定地撕开了礼盒上那华美的暗红色缎带,扯开了包装纸。打开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条红裙。
那条他亲手递给我,说“只为你量身定制”的红裙。
此刻,它被仔细地折叠着,躺在同样昂贵的丝绒衬垫上,颜色在夜色下显得更加幽深,如同凝固的血液。
我伸出手,指尖冰冷,捏住了裙子的肩带,将它从盒子里提了起来。丝滑的布料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像一面血色的旗帜。
目光落在裙子内侧的领口标签上。那里,原本品牌商标的位置,此刻清晰地印着一行黑色的、冰冷的数字和字母:
**No.089**
那小小的标签,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狠狠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089。一个编号。一个冰冷的序列。一件被归类、被标记、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藏品。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自欺欺人,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吩咐管家准备这个“回礼”时的表情,带着一丝嘲弄,一丝掌控者的无趣。
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我死死攥着那柔软的布料,指尖因为用力而深陷下去,指节泛出青白色。下一秒,手臂猛地扬起,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条鲜艳的红裙狠狠地、决绝地掷向哗哗作响的喷水池!
“哗啦——”
一声不算响亮的水花溅起声。那抹刺目的红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跌入涌动的池水中。冰凉的池水瞬间浸透了昂贵的布料,它漂浮了一下,像一只垂死的红色水鸟,然后被翻涌的水流拉扯着,一点点下沉,沉向黑暗的池底。池水被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暗红,很快又被新的水流冲散。
胸腔里那股翻腾的、几乎要炸裂的灼热岩浆,随着那红裙的沉没,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不是爆发,而是迅速地冷却、凝固,变成一种坚硬无比的、冰冷的决心。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然后,我抬起脚,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踩向一直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手机——那个承载了所有不堪、谎言和屈辱记录的工具。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刺耳,如同某种仪式终结的钟鸣。屏幕在鞋跟下瞬间爆开蛛网般的裂痕,黑暗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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