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重回回春园,行于泥径之上,步履不疾不徐。
园中景物依旧,只是路上往来的杂役,一见他身上那件青灰道袍,无不驻足,目露惊异。
“那人……可是陈默?”一名挑水杂役揉了揉眼。
“是他,怎地换了外门师兄的袍子?莫不是错穿了?”
“胡说!你看他腰杆笔直,神情淡漠,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任人欺凌的陈默?”
“莫非……他当真引气入体,晋升外门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五行杂灵根,在众人眼中与废人无异,穷其一生也休想踏入仙途。
一个注定在泥潭里打滚的蝼蚁,竟能一朝翻身?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无人敢信,亦无人愿信。
一时间,惊、疑、妒、惘,种种目光交织而来。
陈默对周遭议论充耳不闻,径直行至一间屋前。
此地,正是刘管事的居所。
屋门大开,刘管事正踞坐椅上,一手端茶,一手点着两个杂役的脑门破口大骂:“两个不长眼的东西!药圃出了差池,老子把你们剁了当花肥!听见了没有!”
那两个杂役吓得体如筛糠,连连称是。
刘管事呷了口茶,一抬眼,便瞧见门口的陈默。
他先是一怔,继而双眉倒竖,脸上横肉一抖,喝道:“陈默?你这小杂种跑来作甚!活计都做完了?还有你身上这件袍子,何处偷来的?好大的狗胆,连外门师兄的衣物都敢偷,活腻了不成!”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他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霍然起身,满面凶光,大步便要上前动手。
那两个挨训的杂役见状,反倒松了口气,退到一旁,脸上露出幸灾乐祸之色,只等看一场好戏。
陈默依旧不言,只静静看着那气势汹汹而来的刘管事,待他行至身前不足三尺,方才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玉牌,通体洁白,在昏暗屋中,散着淡淡微光。
陈默手腕一翻,将玉牌正面朝向刘管事。
这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却仿佛有千钧之力。
刘管事前冲之势戛然而止,扬起的手掌僵在半空,挥不下,也收不回。
他双目圆睁,死死盯住那块玉牌,面上怒容寸寸凝固,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外门弟子身份玉牌!
身为杂役管事十数年,这玉牌的制式、灵光,他一眼便知真伪!
陈默……这个他视作猪狗,每月肆意盘剥的软骨头,竟成了外门弟子?
此事之震撼,远超他平生所见。
刘管事脑袋里“嗡”的一声,霎时空白。
宗门之内,等级森严,以下犯上乃是大忌。
外门弟子再末等,亦是“仙”,而他不过一介“凡”管事,远比不上陈木和那李总管,两者有云泥之别。
他日陈默若要寻他麻烦,他这点基业,只怕顷刻便要化为乌有!
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浸湿后襟。
刘管事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陈……陈……师兄……”
他喉咙干涩无比,用尽全身力气,方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此言一出,旁边那两个看好戏的杂役顿时如遭雷击,脸上幸灾乐祸之色,化为了彻彻底底的呆滞。
昨日还一同掏粪的陈默,今日竟成了他们需要仰望的“师兄”?
陈默缓缓收回玉牌,放入怀中。
“刘管事,”他开口了,“我今日来,是告知你一声。自今日起,我不再是回春园的杂役,稍后便会搬去听风谷。”
这平淡的语气,落在刘管事耳中,却比最严厉的斥责更加可怕。
“是,是!应该的,应该的!”刘管事点头如捣蒜,腰也深深弯了下去,脸上硬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恭喜陈师兄,贺喜陈师兄!师兄实乃天纵奇才,潜龙飞天,可喜可贺啊!”
他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在腰间储物袋里一通乱掏,片刻,便双手捧着一个分量不轻的钱袋与几只玉瓶,恭恭敬敬递到陈默面前。
“陈师兄!这是小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先前……先前是小人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望师兄您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这等蝼蚁一般见识!”
他捧着那些东西,手臂微微发抖。
这几乎是他大半身家,此刻心中如刀割一般,却不敢有半分犹豫,只求破财消灾。
陈默目光落于其上,却未伸手,只平静道:“刘管事,你的东西,我不要。”
此言一出,刘管事心头猛地一沉,如坠无底冰窟。
不要?这竟是不肯善了?
他正欲再度开口哀求,却听陈默续道:“我今日来,只为告知去向。至于往日之事……”
陈默言及此处,微微一顿,望着刘管事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道:“我这人记性不差。”
说罢,他不再看刘管事一眼,转身迈步而出。
刘管事捧着钱袋丹药,僵立原地。
他只觉手脚冰凉,通体再无一丝暖意。
屋外明明白日朗朗,他却如身处九幽寒冬。
陈默晋升外门弟子一事,不胫而走,顷刻间已传遍回春园。
园中杂役初时皆是不信,待到再三探问,证实不虚,无不骇然失语。
及至众人亲眼见到,那身着青灰弟子服的挺拔身影自刘管事屋中安然步出,而素日威福自用的刘管事竟瘫软于门内,状如死狗,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亦烟消云散。
于是,众人望向陈默的目光全然变了。
那目光里,有艳羡,有嫉妒,更有深深的敬畏。
众人不自觉地垂下头,为他让开道路,不敢与他对视。
昔日里时常欺凌他的小胖子与小王爷二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藏于人后,恨不得地上裂开条缝,好容他二人钻进去。
陈默对周遭目光视若无睹,径直穿过人群,回到自己那间破败石屋。
此番回来,名为收拾,实则不过是与过往作个了断。
屋中依旧,石床一张,瓦罐一只,别无长物。
他弯腰拾起那件补丁满布的杂役旧衣,略一端详,便随手掷于墙角。
做罢此事,他转身走出石屋,再未回头。
刚出屋门,他脚步一顿。
门外,一道熟悉身影俏生生立着,正是翠儿。
她显然也听闻了消息,换了身干净衣裳,青丝亦精心梳理过,只是那张俏脸上神情复杂已极,悔恨之意几乎要溢出眼眶。
数日前,此人尚被她斥为“废物”,而今,他已是自己需仰望的外门弟子,云泥之别,莫过于此。
“陈默……”翠儿鼓足平生勇气,颤声唤道,话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乞求。
陈默驻足,回首望她。
“有事?”他问。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似一柄无形快刀,斩断了翠儿心底最后一丝念想。
“我……我……”她望着他那陌生的眼神,心口剧痛,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默不再等她回话。
他收回目光,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回春园大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他步履沉稳,一步一步,踏出了这片泥潭,走向一个崭新的天地。
翠儿呆立原地,望着他那决绝的背影,泪水终是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她知晓,自己亲手推开的,是此生挣脱这无边苦海的唯一机会。
陈默的身影,终是消失在了回春园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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