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之上,日头已自中天挪至西斜,将一众人影拖得老长。
山风却愈发大了。
初时不过拂面清冽,此刻已是呼啸作响,钻过岩隙呜咽不绝。
风中寒意峭厉,刮在皮肉上便如刀割一般。
众人所携衣物单薄,早已抵不住这般侵袭。
这群少年男女,多是富贵人家出身,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等苦楚。
兼之腹中空空,饥火中烧,初时尚能强忍,渐渐地一个个脸色发白,连说话的力气也小了。
起先,那几位王孙公子,尚能端着架子,或负手远眺云海,或低声说笑,故作从容。
可这装出来的派头,终究敌不过肚腹的催逼。
“好饿呀……肚子都叫了……”那名叫婉儿的女孩儿,生得娇小,此刻有气无力地靠在一侍女身上,小脸皱成一团,抱怨道:“仙人们到底要做什么?怎的还不给我们饭吃?”
钱通一听,深有同感,一边揉着自己那早已叫得山响的肚皮,一边附和道:“可不是嘛!你瞧这日头,都偏到哪儿去了?在我家,这辰光,晚膳的头汤都该端上来了。八道主菜,四样点心,哪样不是‘得意楼’的大师傅亲手炮制?何曾叫人这般饿着!”
赵珣侧过头,对身后一名垂手侍立的随从低声喝问:“怎么回事?去问问那些仙长,究竟何时开饭?本王腹中饥饿,他们是存心怠慢不成?”
那随从一脸苦色,身子躬得更低,战战兢兢地回道:“王爷,此乃仙山,非是王府。小的……小的不敢去惊扰仙长。方才那位仙姑的脾性,您也瞧见了……”
“废物!”赵珣低声骂了一句,脸上怒意一闪,却也未再强逼。
他何尝不怕?
他虽是王孙,却也不敢在此处撒野。
众人之中,唯有陈默缩在人丛最外围的角落里,背靠一块冰冷岩石。
他也饿得头晕眼花,胃里抽痛。
只是这等滋味他早已习惯。乡下农忙,误了饭点是常事;遇上荒年,更是要勒紧裤带过活。
他只将身子蜷得更紧,阖上双目,以节省本就不多的气力。
又挨过一炷香的功夫,那小胖子钱通终是按捺不住了。
他自小饭来张口,何曾受过这等罪过。
他四下张望,见那些仙门弟子大多神情冷漠,唯独不远处一棵松树下的青年男弟子面相瞧着和善。
钱通觉得此人或许好说话些,便鼓足勇气,理了理身上锦袍,迈步走了过去。
他走到那男弟子面前三尺处站定,脸上肥肉堆出满脸笑意,学着父亲平日应酬的模样,拱手道:“这位仙长,有礼了。”
那男弟子闻声,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在他身上一扫,眼神平淡,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钱通忙道:“仙长,您瞧,我等从早上候到现在,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实在是饿得紧了。不知……仙门可否行个方便,让我等先用些饭食?您放心,等入了仙门,晚生家中必有重谢!”
那男弟子听罢,脸上笑意似乎更浓了些,吐出的字眼却依旧冰冷:“等着。”
“啊?还……还要等?”钱通的笑脸僵在脸上,急道:“敢问仙长,大约还需等上多久?我等实在是……撑不住了。”
“撑不住,便饿着。”男弟子的回答干脆利落,说罢他便转过头去,重新望向远方云海,再不理会僵在原地的钱通。
钱通碰了一鼻子灰,一张胖脸涨得通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到了极点。
半晌,他才悻悻然转过身,一步一挪地走了回来。
他不敢对那仙门弟子发作,只得压低了声音,对着身边几个公子哥儿嘀咕道:“什么神仙人物!连饭都不给人吃,真是岂有此理!好大的架子!”
他话声虽低,却教旁边一个默然良久的少年听了去。
那少年年纪与陈默相仿,一双眸子却比在场多数少年来得沉静。
“噤声。”那瘦弱少年忽而低语,“仙门考较,岂同儿戏?”
钱通扭头瞪他,见其衣衫寒素,本欲呵斥,然对上那少年平淡无波的目光,话到嘴边竟尔语塞。
他只哼了一声,道:“你这穷小子,懂得什么?”
瘦弱少年浑不在意,只道:“家父曾重金求教于一位散修前辈。前辈有言,仙家择徒,首重一‘忍’字。”
他稍作停顿,见周遭几个少年皆竖耳倾听,便接道:“何谓忍?忍饥渴,忍寒暑,忍辱骂,忍孤寂。修道乃逆天之举,与天争命。若连寻常饥寒亦不能耐,心浮气躁,焉能感应灵气?又焉能承受伐毛洗髓之痛?此番饥饿,不过开场,真正苦楚,尚在后头。”
这番言语条理分明,不似少年之见。
钱通听得一怔,将信将疑:“当真?莫不是个江湖骗子?”
“信与不信,悉听尊便。”瘦弱少年淡淡道,“前辈又言,仙道求的是一颗磐石道心。凡俗富贵,锦衣玉食,皆是障眼之物,消磨心志。仙门此举,正是要磨我等骄奢之气,斩断俗念。”
此言一出,四下抱怨之声顿歇。
众人心头皆是一凛,原来此非怠慢,竟是考较!
当下再无人作声,一个个强忍腹中辘辘,挺直腰杆,惟恐被人瞧轻了去,失了这仙缘。
独有陈默内心复杂。
什么考较,不过是高高在上,未将他们这群凡俗小儿放在眼中罢了。
便如富家翁看圈中猪羊,何曾在意其饥饱?时辰到了,随意抛些食料便是。
他们此刻,与那待饲的猪羊何异?
日头西沉,暮色四合。
最后一丝暖意没入云海,山风陡然酷烈,寒意刺骨。
饥寒交侵,乃是世间第一等折磨。
终有几个娇养惯的少年抵受不住,抱膝瑟缩,更有女孩儿低声啜泣,其声凄切。
那名唤婉儿的女孩儿哭着奔向赵珣,欲求慰藉。
赵珣自身亦冻得唇青面白,烦恶之际,哪有怜香惜玉之情,挥手将她推开,喝道:“哭什么哭!滚开!”
婉儿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哭声愈发大了。
众人正当心神将溃,忽闻脚步声响,由远而近。
抬眼望去,那白衣女弟子飘然而至,身后跟了两个杂役弟子,各抬一口半人高的大木桶,步履沉重,显是吃力得紧。
“是吃的!有吃的了!”一个眼尖的少年嘶声叫道。
此声如雷,人群登时活了过来。
蜷缩在地的挣扎爬起,低泣的也止了眼泪。
一道道目光灼灼,尽数投向那两口木桶。
白衣女弟子行至众人身前,缓缓扫过一张张冻得发白的小脸,朱唇轻启:“此为尔等晚膳。”
话音方落,两名杂役弟子将木桶“砰”地一声顿在地上,上前揭开桶盖。
一股霉腐潮气混着古怪酸气扑鼻而来,令人闻之欲呕。
众人引颈望去,尽皆愕然。
左桶之中,乃是一堆拳头大的黑面馒头,干裂如石。
右桶之内,是半桶清汤,汤水几可鉴人,水中仅孤零零浮着几片烂菜叶,不见半点油星。
山巅之上,霎时鸦雀无声,唯闻山风呜咽。
“这……这是给人吃的吗?”小胖子钱通第一个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我家的猪,吃的都比这个好!这黑不溜秋的是什么玩意儿?这是喂猪的泔水吧!”
他这一嗓子,立刻引爆了众人压抑已久的情绪。
“就是啊!这馒头是铁打的吗?怕是能当石头砸死人了!”
“这汤里能看见我的影子!连点油花都没有,这叫什么菜汤?”
“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又冷又饿,就给我们吃这个?”
一时间,怨声载道,群情激奋。
这些孩子在家中哪个不是小祖宗,锦衣玉食,山珍海味都吃腻了,何曾见过世间竟有如此粗劣不堪的饭食。
那白衣女弟子面对众人的喧哗却是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爱吃不吃。不吃,就继续饿着。下一顿饭,要等到明日这个时候。”
说完她身形一转,衣袂飘飘,便如来时一般悄然远去,只留下那两桶散发着怪味的食物和一群目瞪口呆的孩子。
这一下,所有人都傻眼了。
不吃?在这寒冷的山顶,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撑得住。
吃?可眼前这东西,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咽。
那黑硬的馒头,那清汤寡水的菜叶,光是看着就让人毫无食欲,甚至感到一阵反胃。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犹豫。
谁也不愿意第一个上前吃那连猪食都不如的东西,仿佛谁先动了谁就失了身份,成了下等人。
就在这片尴尬的寂静之中,陈默动了。
他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
胃里那团火已经烧得他眼前发黑,四肢发软。
他一声不吭地从人群中走出,默默地来到那只盛放馒头的木桶边。
他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从里面拿了一个黑馒头。
那馒头入手冰凉,沉甸甸的,质地坚硬,果然像一块石头。
他又走到另一只木桶边,见没有碗筷,便学着在家时干渴难耐的样子,先把馒头揣在怀里,然后弯下腰,用双手掬起一捧菜汤喝掉。
他拿着那个黑馒头,走到先前自己待过的那个角落,背靠着岩石坐下,然后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馒头实在太硬了,他用尽了力气才从上面啃下一小块。
那滋味确实极差,硌牙,磨喉咙,还带着一股馊味。
可对于一个濒临饿昏的人来说,这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便是天底下最难得的美味佳肴。
周围所有的孩子,都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他。
“你看他……他居然真的吃下去了,还吃得挺香。”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孩小声对同伴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真真是个要饭的贱命,这种猪食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另一个公子哥儿撇了撇嘴,满脸不屑。
“恶心死了,我光是看着都想吐。”
小胖子钱通的鄙夷更是毫不掩饰,他指着陈默的背影,故意提高了音量,大声说道:“没出息的东西!瞧他那副饿死鬼投胎的馋样!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丢人现眼!”
陈默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他只顾着埋头一下一下地啃着那坚硬的馒头。
他很快就将一个馒头吃完了,腹中那火烧火燎的感觉稍稍缓解了一些。
他站起身,又走过去,从桶里拿了第二个。
他知道,现在不抓紧时间填饱肚子,待会儿等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这桶里的东西,未必还有他的份。
他的举动,仿佛一根无形的导火索。
那个一直很沉静的瘦弱少年目光在陈默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看那些还在犹豫不决的富家子弟,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咬了咬牙,也迈步上前,学着陈默的样子,拿了一个黑馒头,又捧了一口汤,走到另一边的角落里,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他的动作虽然也有些生涩,但神情却很平静。
有了第二个,便有了第三个,第四个……
那些家境普通,或是虽有家财但并非顶级权贵、经历过一些苦日子的孩子,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犹豫之后,也陆陆续续地做出了选择。
他们互相看了看,终于有人带头,默默地走上前去,领了自己的那份“晚饭”。
他们都明白一个最朴素的道理:活下去,填饱肚子,比任何虚无缥缈的面子都来得重要。
一时间,山顶上出现了奇异的一幕。
大部分孩子都分散在各处,默默地啃着那又冷又硬的黑馒头,喝着那清可见底的凉汤。
咀嚼声、吞咽声,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最后,场中还站着的,便只剩下以小王爷赵珣和钱通为首的那寥寥五六个娇生惯养到了极点的公子小姐。
他们看着别人都在吃,闻着空气中那股虽然不好闻但确实是食物的味道,腹中的饥饿感仿佛被勾了起来,肠胃蠕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叫得更厉害了。
钱通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嘴上却还在逞强:“我……我才不吃这种脏东西!士可杀不可辱!我宁可饿死,也绝不吃这等嗟来之食!”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却极不给面子地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噜噜——”声。
“噗嗤……”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出了声。
紧接着,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那些正在啃着黑馒头的孩子们,一边吃,一边看着钱通,脸上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嘲笑。
钱通那张肥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饥饿,终于彻底战胜了那点可怜的尊严。
小王爷赵珣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些发笑的人,但终究没有发作。
他与钱通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屈辱与妥协。
再硬撑下去,除了沦为更大的笑柄和活活饿晕过去,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最终,赵珣和钱通几乎是同时,极不情愿地挪动了脚步。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木桶边,动作僵硬地各自拿了一个黑馒头。
他们甚至懒得去碰那桶看起来就恶心的菜汤,找了一个离陈默最远的角落,背对着众人,皱着眉头,仿佛在吃什么剧毒之物一般。
那模样,与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是在受刑。
陈默已经吃完了两个馒头,喝了好几捧汤,肚子里有了东西,身上也暖和了一些。
他想,这仙门的第一课,或许不是“忍”,而是“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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