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落雁峡北口的废弃哨台扎营时,天已经黑透。雨停了,云却像撕碎的棉絮,一块块黏在夜空,月光从缝隙里漏下来,落在残破的石墙上,像给这座被时间啃噬的废墟披了层薄霜。
青珞缩在哨台最高处的垛口后面,双腿蜷到胸前,手里攥着一块从边镇带出来的芝麻糖。糖早就被体温焐得发软,外包装沾了汗水,皱巴巴贴在掌心。她低头,慢吞吞地剥,动作轻得像怕惊扰谁——其实四下无人,只有风掠过断墙,发出“呜呜”的低鸣,像谁在遥远的地方吹埙。
糖终于剥开,她却没往嘴里送,而是抬手,对准月亮。银光穿过半透明的糖块,在她指腹投下一块小小的暖黄,像被水稀释的蜜。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确切地说,是“现世”里那个小时候——夏夜阳台,妈妈把西瓜切成小块,用牙签戳了递给她,她趴在栏杆上,对着月亮比划,说要把月亮摘下来当灯笼。妈妈笑她贪心,却还是把风扇往她那边挪了挪,风带着西瓜的甜味,吹得她睫毛发痒。
那是她记忆里,夏天的味道。
而此刻,甜味被夜风撕碎,只剩下一缕很淡很淡的、几乎抓不住的香。青珞深吸一口气,胸口却像被什么堵住,涨得生疼。她把糖塞进嘴里,咬得太狠,牙齿磕在糖块上,“咔”一声脆响,甜得发苦。
“又偷跑上来哭鼻子?”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点笑,却轻得像怕惊飞夜鸟。青珞没回头,只抬手胡乱抹了把眼角,“我才没哭,是风太大。”
赤炎“啧”了一声,长腿一迈,坐到她身侧,肩膀与她相隔一拳,温度却透过衣料传过来,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篝火。他没再打趣,只递过去一个皮囊,“药酒,驱寒。你今晚跑完圈就洗澡,寒气全锁毛孔里,明早肯定酸痛。”
青珞接过,抿了一小口,辣得直吐舌头,眼泪差点又被呛出来。她侧头看少年——他面向远方,轮廓被月光削得锋利,睫毛却投下柔软的弧影,像两把小黑扇,轻轻忽闪。她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赤炎,你想过家吗?”
少年愣了愣,半晌,轻笑一声,却带着涩:“我?我早没家了。北境雪原,被蚀妖踏平的村子,连块完整的墙都没留下。”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青珞心口却猛地一紧,像有人拿细线勒了一下,疼得她几乎抽气。她下意识伸手,覆在他手背,掌心冰凉,却在触到那片滚烫时,微微发抖。
“对不起……”她声音发哑,“我不该提。”
赤炎摇头,反手包住她指尖,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没什么。都过去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倒是你,天天把‘回家’挂嘴边,却连家在哪儿都说不清。”
青珞苦笑,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山影,“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连星星都看不见。”
她很少主动提及现世,怕被人当疯子,更怕自己一开口就刹不住,把思念酿成洪水。可今夜,月光像一把温柔的刀,划开她牢牢缠紧的壳。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散在风里——
“那里没有蚀妖,没有龙脉,也没有会飞的字。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饿了可以点外卖,半夜还能吃到热腾腾的火锅……”她一句接一句,像在数一件珍贵的行李,生怕漏掉什么,声音却越来越低,“我爸妈……肯定急疯了。我就这么凭空消失,连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说到最后,她喉咙发紧,像被人攥住,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她低下头,额头抵在膝盖上,肩膀轻轻发抖。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脚背,烫得惊人。
赤炎没说话,只伸手,轻轻覆在她发顶。掌心温度顺着发丝渗进头皮,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盏灯,不耀眼,却足够温暖。半晌,他开口,声音低而缓——
“青珞,你信我吗?”
她抬头,泪眼朦胧里,看见少年眼底燃着两簇小小的火,坚定得近乎执拗。她点头,声音哽咽:“信。”
“那就把‘回家’交给我。”他一字一顿,“我陪你找,一年找不到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哪怕翻遍九域,我也会把你送回去。”
青珞怔住,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她忽然伸手,一把抱住少年脖子,动作太猛,撞得他后仰,差点跌下垛口。赤炎愣了一瞬,随即抬手,轻轻拍她后背,像哄一只受惊的鸟。
“喂,鼻涕别蹭我衣服上。”他故意嫌弃,声音却软得不像话。
青珞破涕为笑,眼泪却掉得更凶,滚烫液体渗进他衣领,烫得他心口发麻。她没抬头,只把脸埋在他肩窝,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赤炎,谢谢你。”
远处,青岚站在阴影里,手里拎着一件厚披风,却没上前。他望向垛口那两道依偎的影子,眼底浮起极淡的笑意,像雪夜里的月光,温柔却也清冷。半晌,他转身,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
夜风掠过,带来远处山林的清香,也带来隐约的兽吼,像提醒他们——前路未卜,危险仍在。可此刻,废墟高台之上,少年与少女相拥而坐,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的河,静静流向未知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青珞情绪渐渐平复。她松开赤炎,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抱歉,把你衣服弄脏了。”
“小事。”赤炎低头看她,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擦过她眼尾,动作笨拙却温柔,“还哭吗?”
“不哭了。”她摇头,吸了吸鼻子,却露出笑,像雨后初绽的蔷薇,带着水珠,却愈发鲜艳,“我没事了。”
“那就好。”赤炎站起身,朝她伸出手,“走吧,下去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青珞握住那只手,掌心相贴,温度交融。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却坚定:“赤炎,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就留在这里,把九域变成我的家。”
少年愣住,随即笑,虎牙在月光下闪了闪,“好啊,到时候,我带你去看北境的极光,去南溟看海火,去西荒看流沙……我们把九域逛个遍,让你每个角落都有回忆。”
青珞点头,眼底泪光已散,取而代之的是两簇小小的火,明亮而坚定。她站起身,与他并肩,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影——那里黑暗重重,却也藏着无限可能。
月下,废墟,孤影成双。
少女把最后一点芝麻糖嚼碎,甜味化开,像把记忆也一并融化。她忽然伸手,对着月亮比划了一下,轻声道:“妈,我很好,别担心。我会回去,也一定会把这里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风掠过,吹散她发梢,也吹散那句无人听见的承诺。月光落在她肩头,像一件银色披风,静静裹住她单薄却倔强的身影。
远处,哨台残墙投下斑驳阴影,像一座巨大的、被时间遗忘的棋盘。而她,终于学会在棋盘之上,落子无悔。
夜还长,路更远,可她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人。
思乡的眼泪干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滚烫的、名为“归属”的东西,悄悄在心底生根发芽,像月下野草,倔强而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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