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镇的最后一个清晨,王蓉在江边站了很久。晨雾从江面升起,古镇的青瓦白墙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像一幅被水浸湿的古画。她想起姐姐在绣谱上绣的那些溪流——一条线从纸的这头蜿蜒到那头,穿过花草,绕过石头,最后消失在纸的边缘。
姐姐的人生就像那条线,从老家的小溪开始,汇入河口镇的江水,现在正流向省城的大江。而她现在要做的,是沿着这条水线,逆流而上,找到线的起点,也找到线的终点。
回到客栈,她开始最后整理行装。背包里东西不多,但每样都有重量:祖母的绣谱,姐姐的半页绣谱,吴老板给的当票和野菊花绣片,栓柱画的母亲肖像,还有厚厚一叠打印的线索资料。
她把它们一样样拿出来,又一样样放回去,像某种仪式。每件物品都代表姐姐生命的一个片段:绣谱是家族的传承,当票是生存的挣扎,野菊花是无声的问候,孩子的画是割不断的血脉。
最后放进去的是一本新的笔记本——河口镇这十天,她写满了大半本。从初到古镇的茫然,到发现巧艺坊的激动,到婆家对峙的沉重,到获得关键线索的释然。这些文字记录的不只是寻找,也是她对姐姐、对女性命运的理解在逐渐加深。
九点整,她下楼退房。老板娘正在柜台后算账,抬头看见她:要走了?
嗯。去省城。
找人的事……有进展了?
有。王蓉点头,谢谢您这些天的照顾。
老板娘从柜台后拿出一个小布包:这个带上。我们这儿的土方,艾草香包,驱蚊安神。路上用得上。
王蓉接过,香包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谢谢。
姑娘,老板娘叫住转身要走的她,你要找的人……不管找没找到,都要好好的。人这一生,有些事强求不来。
这话里有善意,也有过来人的沧桑。王蓉点头:我明白。
走出客栈,古镇已经醒来。游客开始穿梭在老街,拍照、购物、讨价还价。王蓉背着包穿过人群,那些喧闹声仿佛隔着一层玻璃——她的心已经在前方的路上了。
在镇汽车站等车时,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妈,我今天去省城。
有线索了?
嗯。确认姐姐2003年在省城汽车站待过,后来可能在江边市场摆摊绣花。
电话那头沉默。王蓉能听见母亲压抑的呼吸声。
蓉蓉,母亲的声音有些抖,如果……如果找到她,她不肯回来,你别逼她。只道她还活着,过得好,就够了。
这句话和父亲说的一样。父母在漫长的等待中,已经把期待降到最低——不是团圆,是确认。确认女儿还在这世上,确认她没有被苦难完全吞噬。
妈,我会尊重姐姐的选择。
挂掉电话,车来了。破旧的中巴车,车窗玻璃有裂缝,用透明胶带贴着。王蓉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背包放在腿上。车启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河口镇——青瓦白墙的老街,雾气蒙蒙的江面,还有那些她走过无数次的巷子。
这个古镇给了她最重要的线索,也让她看到了姐姐生命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2003年的冬天,一个生病的聋哑女人在这里挣扎求生,用半页绣谱换了十元钱,换来活下去的机会。
车驶出镇子,沿着江岸公路前行。江水在车窗右侧流淌,浑浊而平静。王蓉忽然想:姐姐当年离开河口镇时,是不是也走的这条路?她坐在什么样的车上?看着同样的江水,心里在想什么?
也许在想儿子栓柱,在想老家的父母妹妹,在想自己未知的明天。
四个小时的车程,王蓉大多时间在看窗外。农田、村庄、工厂、城镇,景色不断变化,像快速翻动的书页。而她在这本书里寻找属于姐姐的那一页。
下午一点,车进入省城地界。高楼大厦开始出现,车流变得密集。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不再是江水的腥气和泥土的芬芳,是汽车尾气和混凝土灰尘的味道。
王蓉打开手机地图。周文发来了见面地点的定位——老城区的一家茶楼,离当年汽车站旧址不远。她还收到了陈警官的基本信息:陈建国,61岁,在汽车站派出所工作二十三年,2012年退休。
两点半,车到站。省城汽车站比河口镇的大十倍不止,人潮汹涌,各种方言混杂。王蓉背着包走出车站,站在广场上,看着周围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景象,一时有些恍惚。
2003年秋天,姐姐就站在这里——也许就是她现在站的位置。一个从农村来的聋哑女人,背着破包袱,看着这座庞大的城市。她害怕吗?绝望吗?还是说,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已经没有什么能吓到她了?
王蓉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导航。茶楼距离车站步行十五分钟,她决定走过去——沿着姐姐可能走过的路。
老城区的街道狭窄,两旁是七八十年代建的筒子楼,外墙斑驳,阳台上晾满衣物。小餐馆、理发店、五金铺挤在临街的一楼,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里和光鲜的新城区像是两个世界,时间在这里流动得更慢。
茶楼在一条小巷里,木招牌已经褪色。王蓉推门进去,看见周文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是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旧夹克的老者——应该就是陈警官。
王蓉,这边。周文起身。
陈警官站起来和她握手。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是常年在一线工作的人的手。
陈警官,麻烦您了。
坐坐。老人很和气,小周都跟我说了。你姐的事……唉,造孽。
茶上来了,是普通的绿茶。陈警官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拿出一个旧笔记本,封面印着工作笔记 2003。
我听小周说了时间,就翻了翻当年的记录。他翻开笔记本,泛黄的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2003年秋天……那会儿汽车站还没搬,周边乱得很。小偷小摸,打架斗殴,还有你们要找的这种——走失的、流浪的、打工找不到活路的。
他的手指沿着纸页移动:9月到11月,我们接到过三起聋哑人员求助。两男一女。女的这个……他停在一行记录上,“无名氏,女,约25岁,聋哑,在车站小吃摊帮工,与摊主发生纠纷。’时间:2003年10月28日。
王蓉的心跳加速:后来呢?
我出警处理的。陈警官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那女的不说话,就哭。摊主说她偷钱,她说没有——写纸上说的。我看了,不像是偷钱的,倒像是被欺负了。
怎么处理的?
我让摊主把她工资结了,让她走。老人叹气,那会儿警力不够,这种事太多了,只能调解。我记得……我给了她二十块钱,让她找个正经地方住。
二十块钱。王蓉想起婆婆说的,2003年秋天姐姐托人捎回家的二十块钱。原来是这样来的。
您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陈警官努力回忆:瘦,眼睛很大,看人怯生生的。右手……他突然想起什么,右手虎口有块疤,我问怎么弄的,她比划了一下——像镰刀割的。
对上了。全部对上了。
她后来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不知道。处理完我就走了。陈警官顿了顿,不过……2004年春天,我在车站又见过她一次。她在另一个小吃摊帮忙,看见我,还朝我点点头。
她过得好吗?
看着还行。衣服干净,人也精神了些。老人喝了口茶,我还想着,这姑娘总算站稳脚跟了。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陈警官翻到笔记本另一页:2004年6月,我又接到报案。还是她,被几个男的围住,要带她走。她说认识我,摊主就给我打了电话。
什么人要带她走?
说是老家来的,欠了他们钱。陈警官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劲——那几个人流里流气的,不像正经讨债的。我就说,有什么事去派出所说。他们看我穿着警服,就走了。
王蓉握紧茶杯。又是追债的人。姐姐逃到省城,他们还是追来了。
那之后呢?您还见过她吗?
没了。陈警官合上笔记本,2004年底,车站就拆迁了。我也调到了别的片区。不过……他想了想,2005年还是2006年,我听原来车站片区的同事说,在江边市场见过一个聋哑女人摆摊,绣花卖。不知道是不是她。
又一个指向江边市场的线索。
谈话进行了两个小时。陈警官把他能记得的都说了,还给了几个当年在车站一带工作过的人的名字——虽然大多已经联系不上了。
送走陈警官,王蓉和周文坐在茶楼里,窗外天色渐暗。
现在我们有两条线。周文在笔记本上画着,第一,2003-2004年汽车站周边;第二,2005年后的江边市场。从时间看,姐姐应该是车站待不下去了,才转移到江边的。
江边市场具体在哪儿?
我查了。老城区靠江的地方有几个自发市场,最大的叫滨江民间工艺市场,周末开,已经有二十多年历史了。周文调出地图,明天周六,我们去看看。
王蓉点头。她看着窗外的老街,华灯初上,行人匆匆。这座城市有八百万人口,而她要找的只是其中一个——一个沉默的、善绣花的、右手虎口有疤的女人。
这很难,但已经不是大海捞针。她有线索,有时间线,有具体地点。最重要的是,她有不会放弃的决心。
今晚住哪儿?周文问。
车站附近吧。王蓉说,我想在姐姐待过的地方住一晚。
他们找了一家老式招待所,条件简陋,但干净。房间在四楼,窗户对着老街。王蓉放下背包,站在窗前。
夜色中的省城灯火璀璨,远处的新城区高楼林立,像一座发光的森林。而姐姐在这些年里,就在这座森林的边缘地带——车站、江边市场、城中村——用她自己的方式生存着。
她打开背包,拿出那朵野菊花绣片,对着灯光看。丝线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有生命一样。
姐,她轻声说,我来了。这一次,我会找到你。
窗外,城市的夜晚刚刚开始。而寻找,也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沿河往下游找——现在,她就在下游。在这个姐姐可能停留了十年的城市,在这个藏着无数故事也藏着她最想找的那个故事的省城。
夜风吹进房间,带着城市特有的味道。王蓉关掉灯,在黑暗中躺下。明天,她要去江边市场,去那个姐姐可能摆过摊、绣过花、度过无数个日夜的地方。
离春天越来越近了。离姐姐,也是。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