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十五日。
天空阴沉得像一口倒扣的黑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城墙上,林啸天手里拿着那块怀表,那是从一个日军军官尸体上缴获的。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表盖,眼睛死死盯着远处地平线上的那条土路。
那是通往大后方的唯一道路。
也是援军必经之路。
“营长,别看了。”王庚走了过来,他的脸上贴着纱布,声音有些发闷,“这都下午三点了。要是能来,早该看见影子了。”
林啸天没有放下望远镜,固执地说道:“说是十五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也许路上耽搁了。”
“大哥。”王庚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把玩着手里的一颗子弹,“这几天鬼子的动静你也看到了。围而不攻,这是想困死咱们。要是真有援军,鬼子能这么安稳?”
林啸天心里猛地一沉,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怀表“啪”的一声合上,塞进兜里。
“再等等。”
……
下午四点。
原本死寂的北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
“怎么回事?鬼子进攻了?”正在打盹的赵铁柱猛地跳起来,抓起大刀就要冲。
“不对!”林啸天侧耳倾听,“枪声很乱,像是……在打活靶子!”
“快!去北门!”
林啸天带着人冲到北门城墙上。
只见城外五百米处的开阔地上,一匹快马正在狂奔。马背上趴着一个人,穿着灰色的军装,浑身是血。
而在他身后,两辆日军的三轮摩托车正在疯狂追击,机枪子弹像泼水一样扫向那匹马。
“是咱们的人!”眼尖的侦察兵大喊,“那是通信员小刘!半个月前突围出去求援的那个!”
“掩护!快掩护!!”林啸天嘶吼道。
“机枪!给我打!”
城墙上的两挺重机枪立刻开火,子弹扫向日军的摩托车。
“哒哒哒!”
一辆摩托车的轮胎被打爆,侧翻在沟里。另一辆见势不妙,立刻掉头逃窜。
“驾!驾!”
小刘趴在马背上,已经没有力气挥鞭子了,全靠马的惯性在跑。
“快!开城门!接应他!”
城门打开了一条缝,几个战士冲了出去,一把拉住马缰绳。
就在这时,那匹马哀鸣一声,前蹄一软,轰然倒地。它身上中了至少十几发子弹,血流了一路。
小刘被摔在地上,但他紧紧护着怀里的一个牛皮公文包,怎么也不松手。
“小刘!小刘!”
林啸天冲过去,扶起他。
小刘的脸色惨白如纸,胸口赫然有一个大洞,血沫子正往外涌。
“林……林营长……”小刘认出了林啸天,颤抖着把那个带血的公文包塞进他手里。
“信……信……”
“援军呢?援军在哪儿?”赵铁柱急得大喊。
小刘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吐出两个字:
“没……了……”
头一歪,气绝身亡。
林啸天抱着小刘渐渐变冷的尸体,手里攥着那个沉甸甸的公文包,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没……了?
……
一刻钟后,地窖指挥部。
气氛比十天前那次会议还要凝重百倍。
昏黄的马灯下,那封从小刘怀里取出的信,摊开在桌子上。信纸上染着暗红的血迹,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匆忙和危急的情况下写就的。
石铁山坐在首位,手里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卷烟,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林啸天、李大山、王庚、赵铁柱,还有其他的几个连排长,围坐一圈,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封信。
“都看完了吧。”石铁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没人说话。
“那我再念一遍。”石铁山拿起信,一字一句地读道,“‘我部在百里坡遭遇日军主力截击,激战三日,伤亡惨重,无法突破封锁。日军已调集两个师团合围苏北,形势极度恶化。主力部队被迫转移。临水城守军……自行决定去留。’”
读完最后一句,石铁山把信轻轻放在桌上。
“自行决定去留。”他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
地窖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谁都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这意味着,没有援军了。
不仅没有援军,连主力部队都撤了。
临水城,彻底成了一座孤岛。
“这就是把我们扔了?”一名年轻的排长突然红着眼吼道,“我们在这里死守了半个月!死了那么多人!就换来这六个字?自行决定?!”
“闭嘴!”李大山瞪了他一眼,“主力有主力的难处!两个师团合围,他们要是硬冲,那是全军覆没!”
“那我们呢?我们就不是人命?”排长把帽子狠狠摔在地上,“这仗还怎么打?啊?怎么打!”
“打不了了。”李大山叹了口气,看向石铁山,“队长,既然上级让我们自行决定,那就是默许我们突围了。”
他指着地图:“现在鬼子的包围圈虽然紧,但也不是铁桶一块。如果我们集中所有兵力,趁夜从西门突围,钻进大别山,或许还能保住这几百号兄弟的性命。”
“保住性命?”赵铁柱嗡声嗡气地说道,他虽然耳朵不好,但看懂了李大山的手势,“副队长,咱们走了,那城里的老百姓咋办?”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破了刚刚浮起的一丝求生欲。
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王庚摸了摸脸上的伤疤,“这半个月,老百姓把家底都掏出来给咱们吃了。昨天那个送鸡蛋的大娘还问我,说解放军同志,你们不会走吧?我说不会,除非我死了。”
“现在要是走了……”王庚苦笑一声,“我这张脸,以后往哪儿搁?”
“脸面重要还是命重要?!”李大山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我们全死在这里,这支队伍就绝种了!革命火种要是灭了,那才是最大的罪人!”
“副队长说得对。”一名连长附和道,“我们只有不到两百人了,而且大半带伤。弹药虽然抢回来一些,但也只够打两三天。三天后呢?拿着烧火棍跟鬼子拼吗?”
“突围吧,队长。”
“是啊,突围吧。”
哪怕是再勇敢的战士,在面对必死的绝境时,求生也是本能。
一时间,主张突围的声音占了上风。
石铁山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那支没点燃的烟。
“啸天。”他突然抬起头,看向一直沉默的林啸天,“你不说话?”
林啸天一直低着头,盯着那封带血的信。听到石铁山点名,他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股千钧的重量。
“我不同意突围。”
林啸天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林啸天!”李大山怒道,“你还要逞英雄吗?上次夜袭是你命大!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绝路!”
“我知道是绝路。”林啸天抬起头,目光如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可是,副队长,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今晚突围,走了。明天早上,松井一郎进了城,会干什么?”
没人回答。
“我告诉你们。”林啸天指着城外的方向,“以松井那个老鬼子的性格,他在临水城吃了这么大的亏,死了那么多人。他一旦进城,一定会屠城!”
“屠城!”这两个字,带着血淋淋的寒气。
“全城三万多百姓。老人、妇女、孩子。”林啸天的声音开始颤抖,“他们给我们送过水,缝过衣服,抬过担架。他们叫我们子弟兵,叫我们恩人。”
“如果我们走了,那就是把这三万人,亲手送到了鬼子的屠刀下!”
林啸天猛地一拍桌子:“这种事,我林啸天干不出来!我怕我将来下了地府,没脸见我爹娘!”
“那你说怎么办?”李大山也拍了桌子,“留下来?留下来就是这不到两百号人,陪着三万百姓一起死!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
林啸天上前一步,逼视着李大山。
“只要我们在,只要枪声还在响,鬼子就不敢肆无忌惮地杀人!我们多守一天,百姓就多活一天!说不定,就能等到转机!哪怕……哪怕最后还是死……”
林啸天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拔出驳壳枪,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队长。”
他转向石铁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林啸天,本就是个山里的猎户。是队伍收留了我,教我打枪,教我做人。我这条命,是党给的,是人民给的。”
“今天,我把这话撂在这儿。”
“哪怕剩最后一个人,哪怕流干最后一滴血。”
“我守!”
“我守这临水城!我守这三万百姓!”
“谁想走,我不拦着。但我林啸天,死也要死在东门的阵地上!”
地窖里,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但这死寂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大哥……”王庚站了起来,他笑了笑,扯动了脸上的伤疤,“你这人,就是犟。不过,谁让你是我大哥呢。”
他把自己那挺轻机枪往桌上一架。
“我也不走了。我也想看看,松井那个老鬼子,牙口到底有多好,能不能啃动我这块硬骨头!”
“还有俺!”赵铁柱也站了起来,他听不太清大家说什么,但他看懂了林啸天的眼神,“俺腿瘸了,跑不快,突围也是拖累。俺留下,给营长装子弹!”
“算我一个!”
“我也守!”
“妈的,不就是个死吗!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一个接一个,那些原本动摇的军官们,被林啸天这股决绝的气势所感染,纷纷站了起来。
军人的血性,在这一刻,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
李大山看着这一幕,嘴唇颤抖着。他看了看林啸天,又看了看石铁山,最后长叹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林啸天啊林啸天,你真是个疯子。”
他慢慢地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正了正徽章,重新戴好。
“行吧。既然大家都想当疯子,那我这个副队长,也不能当孬种。”
“我也不走了。”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汇聚到了石铁山身上。
他是队长,是主心骨。最后的决定权,在他手里。
石铁山看着这群年轻的面孔。他们有的脸上还带着稚气,有的满身伤痕,有的眼中还带着对生的渴望。
但他看到的,更多的是坚定。
石铁山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渐渐泛起了一层泪光。
他颤抖着手,终于划着了那根火柴,点燃了那支烟。
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又缓缓吐出。
“好。”
石铁山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异常洪亮。
“好样的。”
“不愧是我石铁山带出来的兵!”
他猛地站起身,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封信都跳了起来。
“上级让我们自行决定。那我们就决定了!”
“我们不走!”
“我们就在这里,跟这临水城,跟这三万父老乡亲,共存亡!”
“哪怕全军覆没,哪怕尸骨无存,我们也要让小鬼子知道,中国人的骨头,是硬的!是他们永远也打不折的!”
“传我命令!”
石铁山大喝一声。
所有军官立正。
“把所有剩下的弹药,全部发下去!一颗不留!”
“把所有的粮食,全部分给伤员和百姓!一粒不剩!”
“告诉战士们,告诉全城的百姓!”
“援军没了!但我们还在!”
“只要我们还有一个口气,小鬼子就休想跨进临水城一步!”
“是!!”
吼声如雷,在地窖里回荡,仿佛要冲破这厚重的土层,冲破这漫漫的长夜。
……
走出指挥部,外面已是黄昏。
残阳如血,将临水城的废墟染成了一片凄艳的红色。
林啸天和王庚并肩走在通往东门的街道上。
街道两旁,百姓们正默默地看着他们。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手里捧着几个煮熟的红薯,颤巍巍地走过来。
“孩子,吃点吧。”
林啸天停下脚步,看着老大娘那双浑浊却充满慈爱的眼睛。
“大娘,我们不饿。”
“拿着吧。”大娘硬是把红薯塞进他手里,“我知道,外面路断了,没人来了。刚才那个送信的娃娃死的时候,我也在旁边。”
林啸天一怔。
“大娘,你……”
“我们都知道了。”大娘抹了一把眼泪,“你们没走,没扔下我们这些老骨头。我们心里都有数。”
周围的百姓纷纷围了上来。
有的拿着半块饼,有的端着一碗水,有的拿着自家纳的鞋底。
“长官,守不住就别硬撑了。你们都是好娃娃,还年轻,犯不着陪我们死。”一个老汉叹气道。
“是啊,你们走吧。我们给你们指路,从西边小路走,鬼子不一定能发现。”
听着这些朴实的话语,看着这些那哪怕在绝境中还在为他们着想的百姓。
林啸天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得厉害。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石队长说,不能走。
如果走了,怎么对得起这份情义?
他紧紧握着那个热乎乎的红薯,猛地向着周围的百姓,深深地鞠了一躬。
“乡亲们!”
林啸天直起身,大声喊道。
“我们不走!”
“我们哪儿也不去!”
“只要我们还活着,鬼子就别想动你们一根手指头!”
“我们是人民的队伍,死,也要死在人民前面!”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那是感动的泪水,也是绝望中的一丝温暖。
王庚在旁边,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低声骂了一句:“妈的,风太大,迷眼了。”
林啸天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老王。”
“回阵地。”
“今晚,估计又是个不眠之夜。”
两人转过身,大步向着那段残破不堪的城墙走去。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一刻,他们的背影,不再孤单。
因为在他们身后,站着一座城,站着三万颗滚烫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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