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沉重的裹尸布,再次笼罩了临水城。
这一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远处日军营地里偶尔闪过的探照灯光柱,像鬼火一样在城墙的废墟上扫来扫去。
东门阵地上的枪炮声暂时停歇了。但这死寂比白天的喧嚣更让人窒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尸体腐烂的恶臭,那是死亡的气息。
地下指挥部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还在顽强地跳动着,灯花爆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却惊得屋里的几个人心头一颤。
石铁山坐在那张缺了一条腿的桌子后面,手里夹着一支卷烟,已经燃到了手指头,但他似乎毫无察觉。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吓人。
桌子周围,围坐着林啸天、李大山、王庚,还有那个刚刚做完手术、腿上缠着厚厚绷带却硬让人抬过来的二连长。
这是这支孤军最后的骨干了。
“都到齐了。”
石铁山终于掐灭了烟头,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没人说话。大家都能感觉到,今晚的气氛不对劲。比断粮那天还要沉重,比援军断绝那天还要压抑。
“汇报一下情况吧。”石铁山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东门……”林啸天刚一开口,喉咙就被血痰堵住了,他用力咳嗽了几声,才艰难地说道,“还能喘气的,加上轻伤员,不到八十个。重机枪……全毁了。子弹……平均每人五发。”
“西门和北门呢?”石铁山看向李大山。
李大山低着头,不敢看石铁山的眼睛:“本来人就少,这两天鬼子佯攻牵制,伤亡也不小。两个门加起来……也就四十来号人。”
“一百二十人。”石铁山轻轻敲击着桌面,“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底了。”
“还有伤员。”王庚突然插了一句,他脸上贴着纱布,声音闷闷的,“寺庙那边,还躺着五十多个动不了的重伤员。吴医生说……要是再没有药,这五十个兄弟,也都撑不过两天。”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二十天,他们用血肉之躯,在这座孤城里创造了奇迹。但奇迹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这满城的鲜血和即将耗尽的生命。
“我想听听大家的想法。”石铁山打破了沉默,“明天,天一亮,鬼子肯定会发动最后的总攻。以我们现在的情况,还能守多久?”
“半天。”林啸天毫不犹豫地回答,“最多半天。弹药一旦打光,就是肉搏。一百二十个残兵,对三千鬼子……没有悬念。”
“那就跟他们拼了!”二连长猛地拍着轮椅扶手,吼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咱们死在这儿,也是烈士!”
“对!拼了!”王庚也红着眼睛附和。
“拼?”石铁山冷冷地看着他们,“拿什么拼?拿牙齿?拿指甲?你们死了,是痛快了。可是这座城呢?城里的百姓呢?还有这支队伍的火种呢?都跟着一起埋葬吗?”
二连长和王庚被问得哑口无言,低下头喘着粗气。
石铁山站了起来,他在狭窄的地窖里来回踱步,那沉重的脚步声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坎上。
良久,他停下脚步,背对着众人,看向墙上那张已经破烂不堪的地图。
“同志们。”
石铁山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温柔,像是一个父亲在对即将远行的孩子说话。
“我们这支队伍,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那时候,我们只有几条枪,十几个人。是老百姓一口饭一口水把我们养大的。我们不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民族。”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着林啸天。
“啸天,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游击战的精髓是什么?”
林啸天一愣,下意识地立正回答:“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保存实力,消灭敌人。”
“对!保存实力!”石铁山加重了语气,“保存实力,不是贪生怕死,是为了以后能消灭更多的敌人!是为了让革命的火种不灭!”
林啸天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队长,你……”
石铁山抬手打断了他。
“我命令!”
所有人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石铁山看着这几张熟悉的面孔,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舍,但转瞬即逝,变成了决绝。
“守城已二十天,我们完成了牵制敌人的任务,也尽到了军人的职责。现在,弹尽粮绝,再守下去,只有全军覆没。”
“为了保存革命火种,为了日后能卷土重来,我决定……”
石铁山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主力部队,今晚突围!”
这四个字一出,地窖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突围?”李大山愣了一下,“队长,之前咱们不是说好了,誓死不退吗?现在突围,百姓怎么办?伤员怎么办?”
“听我说完!”石铁山大喝一声。
“鬼子的包围圈虽然紧,但百密一疏。我已经观察过了,北面的青龙山方向,鬼子兵力相对薄弱。如果有一支部队能在这里吸引住鬼子的主力,另一支部队就有机会冲出去!”
“吸引主力……”林啸天喃喃自语,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石铁山,“队长,你的意思是……要有人留下来?”
石铁山点了点头,目光坦然:“没错。必须有人留下来,制造主力还在城内的假象,拖住松井一郎,掩护大部队突围。”
“这……”王庚倒吸一口凉气,“这就是送死啊!”
谁都知道,留下来的那批人,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这是牺牲。”石铁山纠正道,“是为了大局的牺牲。”
他走到桌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现在,我宣布具体的行动方案。”
“林啸天!”
“到!”林啸天挺直了胸膛,眼中闪烁着某种决意。
“你率领侦察营、一连、二连的残部,还有所有还能走动的轻伤员,大约一百人。带上所有剩下的干粮,今晚十二点,从北门秘密出城,向青龙山方向突围!”
“记住!动作要快!要狠!不管身后发生什么,都不许回头!一定要把这支队伍给我带出去!”
林啸天没有回答“是”。
他站在那里,浑身颤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李大山!”石铁山没有理会林啸天的沉默,继续点名。
“到!”
“你作为副队长,协助林啸天指挥突围。你要用你的经验,帮这帮娃娃们找一条活路!”
“是!”李大山眼眶红了。
“王庚!”
“到!”
“你带着突击排,给大部队开路!”
“是!”
任务分配完了。
主力都走了。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队长……”林啸天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像是要碎裂,“主力都走了……那谁留下来?”
石铁山笑了。
那是一个极其从容、极其坦荡的笑容。他整理了一下那件满是补丁和硝烟味的军大衣,轻轻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
“我。”
只有一个字。
却重如千钧。
“什么?!”
“不行!!”
“绝对不行!!”
地窖里瞬间炸了锅。所有人都冲到了石铁山面前。
“队长!你是全队的主心骨!你怎么能留下来!”李大山急得直跺脚,“要留也是我留!我年纪大了,早活够了!”
“放屁!”石铁山瞪了他一眼,“你那两条腿是老寒腿,跑都跑不动,留下来能拖住鬼子多久?再说了,论指挥打仗,论跟鬼子周旋,你不如我!”
“那让我留!”王庚挤上来,“我这只胳膊废了,出去也是累赘!我带着机枪连留下,保证让鬼子喝一壶!”
“胡闹!”石铁山一巴掌拍开他,“你那是外伤!养好了还是一条好汉!你那手枪法,队伍以后用得着!”
“队长!!”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二连长哭着喊道,“让我留吧!我真的走不动了!我带着重伤员留下,给你们断后!”
石铁山走到二连长面前,蹲下身,替他擦去眼泪。
“傻小子。重伤员……本来就是要留下的。”
这句话,像一把刀,插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五十多个重伤员,根本无法随队突围。带上他们,谁也走不了。
“我会带着这五十个兄弟,再加上警卫排的十几个人。”石铁山站起身,环视众人,“这六七十号人,足够把动静闹大了。足够让松井一郎以为,主力还在城里。”
“可是……”
“没有可是!”石铁山大喝一声,压住了所有的反对声。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林啸天,突然往前跨了一步。
“扑通!”
他双膝跪地,重重地跪在了石铁山面前。
“队长!”
林啸天抬起头,泪水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白痕。
“让我留守!”
他的声音在颤抖,却无比坚定。
“你不能死!这支队伍是你拉起来的,你是魂!只要你在,队伍就算打光了也能再拉起来!我林啸天年轻,没牵挂,爹娘都死了,妹妹也失散了。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今天,我就还给你!”
“让我留下!求你了!队长!让我留下!!”
林啸天一边吼,一边磕头。
“咚!咚!咚!”
额头撞在坚硬的土地上,鲜血直流。
“大哥……”王庚也跪下了,“让大哥走吧!我陪大哥留下!队长你带人走!”
“队长!让我们留下吧!”
所有的军官都跪下了,哭成一片。
石铁山看着跪在地上的这群生死兄弟,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但他很快就擦干了。
他走到林啸天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林啸天!你给我站直了!”
石铁山怒吼道,口水喷在林啸天脸上。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什么?像个娘们!哭哭啼啼的,还有点指挥官的样子吗?!”
“队长……”
“闭嘴!听我说!”
石铁山死死盯着林啸天的眼睛,那目光像是要看穿他的灵魂。
“啸天,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突围,而我自己留下吗?”
林啸天摇着头,泪水甩飞。
“因为你年轻。”石铁山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你才二十二岁。你的路还很长。你有天赋,有脑子,打仗比我鬼点子多。你是天生的将才!”
石铁山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林啸天的脸庞。
“我老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这支队伍不一样,这支队伍需要一个能带着他们走得更远、飞得更高的人。那个人,不是我,是你。”
“啸天,革命不仅仅是流血牺牲,更重要的是传承。我要你活着,把这支队伍带出去,把我们的精神带出去!”
“你要替我,替所有死去的兄弟,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你明白吗?!”
林啸天泣不成声:“队长……我不行……没有你,我不行……”
“你行!”石铁山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你必须行!这是责任!比死更难的责任!”
“如果你留下来送死,那就是逃避!那就是懦夫!”
“林啸天!看着我!”
石铁山松开手,后退一步,整了整军装,神情庄严无比。
“现在,我以游击队队长、党支部书记的身份,向你下达最后的命令!”
地窖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林啸天粗重的呼吸声。
“林啸天听令!”
林啸天浑身一震,本能地立正。
“我命令你,率领主力部队,不惜一切代价突围!”
“突围出去后,你要把这支队伍带好,要多杀鬼子,要保护百姓!要把我们的旗帜,一直扛下去!”
“这是命令!你执行也得执行,不执行也得执行!”
林啸天死死咬着嘴唇,鲜血流了下来。他看着石铁山那张苍老却坚毅的脸,看着那双充满了期许和信任的眼睛。
他知道,这道命令,无法违抗。
这道命令,是用队长的命换来的。
他缓缓地举起右手,敬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沉重、最痛苦的军礼。
“是!坚决执行命令!”
这几个字,像是从他心头剜下来的肉,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石铁山欣慰地笑了。他回了一个军礼,然后摆摆手。
“好了,都起来吧。别哭丧着脸,老子还没死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包还没抽完的烟,给每个人发了一根。
“来,都抽一根。这是咱爷们儿最后的告别烟。”
地窖里烟雾缭绕。
大家抽着烟,流着泪,没人说话。
一根烟抽完,石铁山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
“行了,时间不多了。都去准备吧。”
众人都没动,眼神依然留恋地看着他。
“滚!都给老子滚!”石铁山突然暴怒,抄起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再不滚,老子毙了你们!”
大家知道,队长这是在赶他们生路。
“队长!保重!”
李大山最后敬了个礼,拉着王庚和二连长,转身冲出了地窖。
地窖里,只剩下林啸天和石铁山两个人。
林啸天站在那里,脚像生了根一样。
“还不走?”石铁山看着他,眼神里全是慈爱。
“队长……”林啸天从怀里掏出那个缴获的日军怀表,放在桌上,“这个留给你。看着时间。”
石铁山拿起怀表看了看,笑了:“好东西。行,我收下了。”
他又从腰间解下那把跟随了他多年的驳壳枪,连同枪套一起,递给林啸天。
“这把枪,跟了我十几年了,走过长征,打过白狗子,杀过小鬼子。现在,交给你了。”
林啸天颤抖着双手接过枪。枪柄被磨得发亮,带着石铁山的体温。
“啸天啊。”石铁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枪在,人在。人在,阵地在。阵地没了,只要人还在,魂就在。”
“这辈子,我没什么遗憾。”石铁山看着摇曳的灯火,眼神有些飘忽,“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把小鬼子赶出去的那一天。”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林啸天。
“你要替我看到。”
“到时候,别忘了到我坟前,跟我念叨念叨。”
林啸天再也控制不住,扑通一声再次跪下,抱住石铁山的腿,嚎啕大哭。
“队长!我发誓!我一定……一定把鬼子赶出去!一定……替你看到胜利!”
石铁山抚摸着他的头,就像父亲抚摸着儿子。
“好孩子。去吧。别回头。”
林啸天站起身,擦干眼泪。他深深地看了石铁山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个身影永远刻在脑海里。
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冲出了地窖,冲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身后,石铁山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守望着这最后的阵地,守望着他的孩子们远去的背影。
地窖的门帘晃动了几下,终于静止了。
石铁山重新坐回桌前,点燃了最后一支烟。
他拿起那块怀表,看了一眼时间。
十一点三十分。
还有半个小时。
他笑了笑,拿起身边的电话机,摇通了东门阵地。
“喂?我是石铁山。”
“传我命令,所有留守人员,检查弹药,准备战斗。”
“把所有的红旗都插上城头!”
“告诉小鬼子,爷爷们就在这儿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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