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的星陨余威尚未散尽，百越自治郡的晨钟已在薄雾中敲响。新垦的田埂上，公输仇改制的“活水渠”正汩汩浸润着秧苗，农夫们佝偻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些许。道童送来的《道德经》孤本静卧在韩非案头，龟甲匣流转的微光与竹简的清气交织，无声诉说着“法道同归”的沉重认可。
然而韩非的心，却有一角始终悬在冰冷的宫墙之内。
是夜，他屏退随从，只身提一盏素纱宫灯，踏着被月色洗得发白的宫道，走向那座被遗忘的角落——红莲公主幽居的冷宫。风穿过荒芜的庭院，卷起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尘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甜腻到令人心悸的幽香，那是经年累月浸染的毒物气息。
冷宫的门虚掩着，门轴干涩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韩非推门而入。
清冷的月光被窗棂切割成惨白的条块，斜斜投在冰冷的地砖上。角落里，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厚重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红莲，或者说，是尚未褪尽“赤练”毒性的红莲公主。她只穿着单薄的素色中衣，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唯一醒目的是她裸露的纤细手腕上，那一道蜿蜒盘踞的毒蛇刺青，随着她压抑的呼吸微微起伏，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鳞光。
韩非的脚步很轻，但落在这死寂的空间里，依旧清晰可闻。
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阴影中，两点幽绿如鬼火的光芒骤然亮起——那是红莲的眼睛。没有言语，没有质问，只有野兽般的警惕与刻骨的冰冷。几乎在韩非踏入她感知范围的瞬间，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已如毒蛇吐信般弹起！一点淬着幽蓝寒芒的针尖，闪电般对准了韩非的咽喉！杀意凝如实质，混合着那甜腻的毒香，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空气仿佛冻结。
韩非的脚步停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与她幽绿冰冷的眸子对视。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拔剑，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惧。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双曾经明媚如春花、如今却只剩下毒焰与死寂的眼睛。宫灯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映出深刻的疲惫，也映出不容置疑的沉静。
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防御，也不是攻击。手中提着的，并非利刃，而是一卷用青色丝绦仔细束好的崭新竹简。他将竹简轻轻放在两人之间唯一一张布满灰尘的破旧木案上，动作平稳，仿佛放下的不是一卷书，而是一颗沉重的心。
“红莲，”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穿透了凝固的杀意，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她冰封的心核，“这是新纂的《韩律·医毒卷》。”
红莲幽绿的瞳孔猛地一缩！指尖的毒针微微颤动，却并未刺出。那卷竹简静静躺在案头，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新竹特有的、带着生机的清苦气息，与这满室的阴冷陈腐格格不入。
韩非的目光越过那点致命的寒芒，直视她眼底最深沉的黑暗：
“律载百草之性，砒霜可入药，曼陀罗能镇痛，鸩羽亦有分寸。毒可控，心不可囚。”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红莲封闭的心门上：
“你困于此地，困住你的，是这宫墙？是父王的旨意？还是…你自己亲手淬炼的毒，早已渗入骨髓，让你甘愿画地为牢？”
“毒可控，心不可囚”！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红莲死寂的心湖炸响！她身体剧震，幽绿的瞳孔中冰封的杀意瞬间崩裂，露出底下深藏的、猝不及防的茫然与剧痛！指尖的毒针“叮”一声轻响，掉落在地，滚入尘埃。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松懈，那件象征着她“赤练”身份、以猩红为底绣满剧毒曼陀罗纹样的华丽外纱，无声地从肩头滑落，堆叠在冰冷的脚踝旁，露出内里素白单薄的中衣。
她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长发散乱地遮住了她的脸，只听见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抽气声在死寂的冷宫里回荡。
韩非没有再上前。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言，有痛惜，有沉重，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他转身，脚步依旧很轻，如同来时。素纱宫灯的光晕随着他的身影移向门口，最终消失在门外浓稠的夜色里，只留下那卷崭新的竹简，静静地躺在破旧的木案上，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
沉重的宫门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光。
冷宫重新陷入绝对的黑暗与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
远处传来三更梆子单调而悠长的回响，穿透重重宫墙。
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的红莲，猛地抬起头！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股近乎决绝的气息骤然爆发！她猛地扑向那堆滑落在地的猩红纱衣——那件浸透了仇恨、毒药与“赤练”身份的象征！没有半分犹豫，她抓起那件华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角落里那只早已熄灭、只余冰冷灰烬的炭盆！
猩红的衣料落入死灰。
下一刻，一点幽蓝的火苗自她指尖弹出，精准地落在纱衣之上！
“轰——！”
火焰瞬间腾起！贪婪地吞噬着那妖艳的猩红与剧毒的曼陀罗纹样！火焰跳跃，映亮了红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燃烧的火焰，幽绿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专注。火光在她眼中跳动，仿佛也在焚烧着她灵魂深处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
赤练的华裳在火焰中扭曲、焦黑、化为飞灰。
当最后一缕猩红被火焰吞没，炭盆中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时，红莲动了。
她走到破旧的木案前。案上，那卷《韩律·医毒卷》在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泛着温润的青光。她伸出双手——不再是带着毒针、缠绕毒蛇的“赤练”之手，而是属于红莲公主的、纤细而素白的手。她解开青色丝绦，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
然后，她坐下。没有点灯，只借着清冷的月光，挽起素白的衣袖，露出一截皓腕。腕间那毒蛇刺青在月光下依旧清晰，却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狰狞。她拿起案头一支秃了毛的旧笔，蘸了蘸不知何时磨好的、早已冰冷的墨汁。
笔尖悬在竹简上方，微微颤抖。
终于，落笔。
墨色在青简上晕开，勾勒出第一个端正的篆字。她的动作很慢，很认真，仿佛在雕刻，又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素白的衣袖随着笔锋移动，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安静的轨迹。
寂静的冷宫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细微而坚定。
不知抄写了多久，直到窗外透进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驱散了室内的寒意与黑暗。
红莲停下笔，抬起头。清冷的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她与外面世界的宫门。晨光勾勒出她清减却异常平静的侧脸。她对着那扇门，用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轻轻地问了一句：
“待此卷抄成…王兄…可来验否？”
声音飘散在带着晨露清香的空气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更多的，却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小心翼翼的期盼。
晨光渐亮，温柔地漫过冰冷的窗台。
窗台上，不知何时，悄然多了一物。
一盆青翠欲滴的兰花草。叶片修长，舒展如碧玉，叶尖还凝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晨露，在微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泥土是新翻的，带着湿润的生机。
兰草茂密的叶底，压着一张裁剪精致的紫色笺纸。笺上无署名，只有四个以独特紫毫写就、力透纸背的小字：
冷暖自知。
微风拂过，兰叶轻摇，露珠滚落，紫笺微动。
这株突兀出现、凝聚着生机与关怀的兰草，如同一个无声的答案，温柔地映入了红莲望向窗外的眼底。冷宫的阴霾，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抹翠色与晨光悄然驱散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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