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如陷泥沼。
先是刺骨的冷,四肢百骸灌了铅似的往下坠,肺叶每一次挣扎都扯着心口发疼,药石的苦涩混着隐约的泪咸气,那是白帝城行宫临终的味道。
然后,猛地一轻,像被什么力量粗暴地拽离,呼啸的风声灌满耳廓,五色迷离的光晕炸开,晃得他睁不开眼。
再落地时,坚硬冰凉。
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成千上万根蜡烛悬在半空燃烧,火焰跳动的哔剥声混着嗡嗡喳喳的人语,吵得他颅腔内阵阵发晕。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下是坚硬的长椅,触手冰凉。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巍峨穹顶,幽深如夜空,星辰闪烁。
这是……何处?阴司?天宫?
他下意识去摸颌下长须,手指触到的却是光滑的皮肤。
他一怔,慌忙低头看自己的手——白皙,纤细,却充满少年人的活力。
他又猛地抬手摸脸,触感陌生,绝非他六十岁垂老病躯应有的模样。
“Albus dumbledore!”一个洪亮苍老的声音在高处响起,压过了喧嚣。
刘备循声抬头,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远处高高的金色台子上,坐着许多衣袍怪异的人,开口的是一位戴着尖顶帽、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说的语言古怪绕口,刘备一字不懂,但那声音里蕴含的某种威严,让他下意识挺直了背脊——如同当年在许都校场,瞥见曹操检阅三军时的本能反应。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奇的,探究的,友善的,恶意的。
那些面孔大多年轻,穿着统一的黑色长袍,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刘备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孤立,比当年在徐州败逃、匹马落荒时更甚。至少那时,他知敌友,明方位,晓语言。
而现在,他什么都不知道。如同婴孩被抛入旷野,四周皆是虎啸狼嚎。
一名面色严肃、戴着方形眼镜、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的女巫拿着一卷长长的羊皮纸走上前,嘴里吐出一个音节更古怪的名字。
刘备看到她锐利的目光扫过自己,心头猛地一紧。
不能答。不可言。
虽不明就里,但多年颠沛、屡遭险境磨砺出的本能在他脑中尖啸:身处完全未知之境,敌友莫辨,言语不通,显露异常,即为取死之道!
那顶破旧肮脏、打着补丁的尖顶帽被戴到了一个哭哭啼啼的男孩头上,帽子褶皱扭动,竟裂开一道缝,高声嘶喊出一个词。
厅内一侧长桌爆发出欢呼。
刘备看着,心沉入谷底。妖物?摄魂?分门别派?
很快,那女巫拿着羊皮纸站到了他的面前。全场目光灼灼,聚焦于他。她清晰而缓慢地念出一个名字。
静默。他僵坐着,垂着眼,一动不动。
女巫顿了顿,眉头微蹙,又念了一遍,声音提高些许。
依旧死寂。他能感到高台上那些长者的目光也变得审视起来。厅内的嗡嗡声低了下去,一种疑惑夹杂着看好戏的气氛开始弥漫。
女巫第三次念出那个名字,已带上了明显的不耐,她的魔杖尖似乎无意识地抬起了一点。
压力如山袭来。
刘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脸,迎上那些目光。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轻轻摇了摇。
一阵更大的骚动和窃窃私语在礼堂里荡开。
高台上,那位白胡子老者湛蓝色的眼睛透过半月形眼镜看着他,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严肃的女巫与他对视一眼,收回目光,在羊皮纸上做了个记号,终于沉声道:“……待定。下一个!”
那顶会说话的破帽子被拿来,要往他头上扣。
刘备猛地一偏头,躲开了。
动作不大,却异常坚决。
他再次指向自己的嘴,摇头,然后垂下目光,盯着自己放在膝上、微微颤抖的双手——这一次,颤抖并非全是伪装。
又是一阵压抑的惊呼。从未有过新生拒绝分院帽!
高台上,几位教授已经倾身交换意见。那白胡子老者轻轻抬了抬手,止住了骚动。他对那严肃女巫微微颔首。
女巫深吸一口气,像是压下极大的不满,最终硬邦邦地道:“……带他去侧厅等候!”
刘备被一个高大的男巫引着,沉默地离开喧嚣震天的礼堂,走进一间冰冷的小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所有的热闹。
他独自站在昏暗里,背靠着冰凉的石墙,缓缓滑坐到地上。
方才强行压下的惊悸、恐慌、茫然此刻才海啸般涌上,冲击得他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他攥紧双手,指甲掐进掌心,利用那一点刺痛强迫自己冷静。
活下来了。暂时。
之后,他被安排进一间狭小寝室。
无人再试图与他交流,那些少年男女看他眼神怪异,如观哑巴牲口,或是什么传染病人,远远避开。正合他意。
白日里,他跟着人群,他们坐他便坐,他们走他便走,他们拿出书本文具他便依样拿出。
课上,那些教授挥舞小木棍引出种种光怪陆离景象,清水如泉,羽毛飞舞,蜡烛点亮……他看得心惊肉跳,面上却始终沉静如水,只死死记住每一个动作,每一个音节——尽管不明其意。
他像一块被投入沸水的冰,外表沉默融化,内里严寒刺骨。
唯有夜夜,他无处可逃。
合眼便是白帝城,烛火摇曳,药气弥漫。四弟赵云跪在榻前,虎目含泪。
榻边,孔明的手被自己死死攥着,瘦削的指节冰凉,微微发颤。
“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声音气若游丝,却字字泣血,重锤般砸在夜夜的梦境里。
然后便是孔明骤然煞白的脸,重重叩首在地,额角触及冰冷地面咚咚作响,泣不成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继之以死……以死……死!”
刘备每每于此悚然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坐在陌生的、柔软得过分的床铺上,黑暗中只听见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和同寝舍友模糊的鼾声。
窗外有异于中土的月光,惨白地透过窗棂,将房间割裂成明暗交错的黑白牢笼。
他喘着气,徒劳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哑巴装得久了,似乎真的快要忘了如何出声。
白日装哑,夜夜惊梦。两个世界都在逼他,将他挤在中间,动弹不得。
几日煎熬,他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只有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属于昭烈帝的沉毅与警惕,旋即又被更深的迷茫覆盖。
直到那节魔咒课。
一位身材矮小、嗓音尖细的弗立维教授站在一摞书上,教授一种让物体漂浮的咒语。
“羽加迪姆勒维奥萨!”他示范着,魔杖一挥,一根羽毛轻巧地飘起。
小巫师们纷纷尝试,教室里响起一片片走调的咒语声,羽毛大多纹丝不动,或胡乱翻滚。
刘备躲在教室后排,依样画葫芦地挥动那根名为“wand”的小木棍,嘴唇紧闭。
他做得一丝不苟,姿态甚至因为过度刻意而显得有些僵硬。
弗立维教授跳下书堆,踱步巡视,纠正着学生的发音和手势。他走到刘备桌前,停了下来。
刘备的心猛地一跳,手下动作却未停,依旧沉默地挥杖,指向桌上那根纹丝不动的白色羽毛。
“声音,孩子,”弗立维教授尖细的声音提醒道,“咒语的关键在于准确的发音和手势。念出来,羽加迪姆勒维奥萨。”
刘备动作一顿,随即更快地挥动魔杖,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念出来,”弗立维教授语气加重了些,周围有几个学生已经停下练习看了过来,带着看好戏的神情,“不要怕犯错,试试看。”
压力骤增。
那些目光针一样刺在他背上。
他知道不能再装下去,否则必然引起更大的怀疑,甚至惩罚。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试图模仿那个古怪的音节,却只挤出几声破碎嘶哑的气音。
“大点声,清晰些!”弗立维教授鼓励道,但耐心显然在流逝。
刘备额角渗出细汗。
他攥紧了魔杖,逼着自己发声,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有噩梦里白帝城摇曳的烛光、孔明悲恸的面容和自己油尽灯枯时那不甘的嘱托在疯狂回荡,撞击着他的理智。
教授的音调拔高了,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念咒语!就现在!”
逼仄!与梦中白帝城托孤那令人窒息的逼迫感瞬间重叠!
情急之下,万般煎熬挤压出的最后一点清明崩碎,他猛地吸足一口气,不管不顾,将刻入他灵魂最深处、代表他此生最后也是最沉重嘱托的那几句话,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吼了出来——
声音因久不说话而沙哑异常,却因灌注了全部残存的惊惶、悲怆、不甘与帝王余威,竟破开那嘶哑,显出一种沉郁顿挫、金石交击般的奇异力量,响彻骤然安静下来的教室:
“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整个教室瞬间万籁俱寂。
所有小巫师都惊呆了,举着魔杖,张着嘴,愕然看着这个平日像个幽灵般的哑巴同学,竟爆发出如此古老、陌生、却又蕴含着巨大悲痛和决断力的吼声。
那语言他们从未听过,却无端感到一股沉重的、属于王者的哀伤和一种令人战栗的威严弥漫开来。
弗立维教授的小胡子翘了翘,圆睁着眼睛,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情感力量却又完全无法理解的爆发震懵了。
坐在教室后排监督纪律的麦格教授原本正在批改论文,闻声猛地抬起头,方形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锁定了刘备。
她手中的羽毛笔“啪”一声掉在桌上。
她霍然起身,大步穿过静止的学生们,每一步都像敲在凝固的空气上。
她走到刘备桌前,紧紧盯着他苍白却因激动而泛上一丝潮红的脸,她的表情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整个教室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落针可闻。
麦格教授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不再是她平日那种严厉的腔调,而是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几乎是颤抖的语调:
“这古老的力量……这语法……孩子,你刚才诵念的——是失传的君王契约魔咒?诸葛孔明——是你什么人?!”
刘备瞳孔骤然紧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女巫,千头万绪、万千惊骇只化作一个脱口而出的、嘶哑的称谓:
“……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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